在漢語中,忽必烈汗的中式巨邑稱作大都(意為“偉大的城邑”),蒙古語中稱其為Daidu(源自漢語音譯),突厥語中則稱作Khanbalikh,意為“大汗之城”。像馬可·波羅這樣的歐洲人將其稱作汗八里(Cambaluc)。今天,它被稱為北京,意為北方的都城。
由于忽必烈位尊蒙古可汗(即“可汗的可汗”或“大汗”),所以自1274年起,北京也成了蒙古帝國在歐亞大陸名義上的首都。不過,蒙古帝國在13世紀中葉就分崩離析了,當時只有一個政權承認忽必烈的大汗地位,并同時遵奉元朝為最大的汗國,這個政權就是波斯的伊兒汗國(“從屬汗國”),其統(tǒng)治者是忽必烈的弟弟旭烈兀及其后人。中亞的察合臺汗國和俄羅斯的金帳/欽察汗國幾近獨立狀態(tài),不過就算如此,大都仍是中世紀后期世界上壯觀的城市之一。
矛盾存在
大都位于一片盆地之中,其北部環(huán)繞著山脈和長城,這重屏障使華北平原與北亞大草原截然區(qū)隔,草原上遍布著蒙古人的游牧部落聯盟。一幅1555年的明代地圖清楚地顯示了這種分界,此圖參照的底本是元代杰出制圖學家朱思本(1273-約1335)富有開創(chuàng)性的成果。在蒙古人的支持下,朱思本極大地提升了輿圖的精確度:他改進了原有的“計里畫方”系統(tǒng),并將較小尺幅的區(qū)域地圖拼合成一幅大型地圖,這些成果都得益于他的廣泛游歷和實地調研,對區(qū)域信息的采集以及地方官府的支持。他曾繪制過兩幅地圖,分別是一幅中國地圖和一幅“中外地圖”(《華夷圖》)。雖然此二圖皆已佚失,但人們多認為1555年刊印的那幅明代地圖,就是依據朱思本的地圖而繪制的,它就誕生于利瑪竇(Matteo Ricci, 1552-1610)及其耶穌會同伴將歐洲制圖學傳入中國的前夕?,F存的地圖呈寬大的方形網格狀,清楚地顯示出中國的概貌,而在距離尺度的判定上,作者顯然是參校了各個地區(qū)的輿圖,并依據比例尺進行了換算。各地區(qū)的尺度之所以能表現得如此精準,一項原因就在于忽必烈對郵驛系統(tǒng)的投入,而兵部下轄的各路機構則專門負責進行管理。
這幅明代地圖中缺席了一座對元朝至關重要的城市,這就是蒙古人在夏季遷居的都城——上都(或夏都),該城位于大都西北約350公里處,這里自1359年被毀后長期是一片荒蕪的廢墟。從上都再向西北進發(fā),就能到達貝加爾湖南部草原上的哈拉和林(其在14世紀時已基本廢棄,這里如今是一座小鎮(zhèn)),這是一座位于草原上的都城,也是忽里勒臺(蒙古部落聯盟的諸王大會)的默定地點,蒙古人將依據血統(tǒng)在此推舉出他們的大汗。今天,這三座都城中只有北京是一座全球性的大都市,這一事實突顯了大都的戰(zhàn)略重要性。
元大都坐落于華北平原,這里是大陸交通和貿易網絡的主要樞紐,蒙古帝國建立并維系著這一商業(yè)系統(tǒng),其貿易部門由斡脫或商會進行管理,成員皆為西亞和中亞人(主要是穆斯林),他們與蒙古王室和貴族都構成了利益關系。這些商貿路線在歐亞大陸上縱橫交錯,有的順著絲綢之路進發(fā),有的則選取其他路徑,而海上航線還將貿易延伸到了東亞和東南亞、印度洋沿岸以及非洲。外交禮物也沿著其中的路線翻山越嶺,豐山瓶(Fonthill vase)便是其中的代表,這是一只江西省景德鎮(zhèn)出產的青白瓷,約制作于1300年:它和大都出土的瓷器屬于同一類型,也是最早到達歐洲的瓷器之一,此瓶一到歐洲便廣受追捧并長期由貴族珍藏,最終它尋到了現今的歸宿——愛爾蘭國家博物館。
大都不僅是陸地商貿網絡的要道,也是蒙古帝國郵驛系統(tǒng)的樞紐,該系統(tǒng)被稱為yam或jam(漢語音譯為“站”,現代漢語中驛站一詞中的“站”即來源于此),并由忽必烈在中國大力推廣。它分布廣泛且效率極高,其中包括固定距離的中轉驛站,允許信使換乘坐騎,使每日行程可超過100英里。當旅人拿到一種稱作“牌子”(paiza或gerege)的通行證后,他們便有權使用這些站點了,依據持證人的身份等級,牌子可分為木、銅、銀或金等不同種類。這些路線上的旅行者不僅有貴族和官員,而且還有像馬可·波羅和他家人這樣的使節(jié)和商賈。在15世紀初于巴黎制作的《世界奇觀錄》(Livre des Merveilles du Monde)一書中,有一幅題為“忽必烈汗在他的新都汗八里賜予波羅家族金印”[Kublai Khan(1214-1294)giving his golden seal to the Polos at his new capital Cambaluc]的場景,這是描繪馬可·波羅旅行的首批插圖之一。在波斯繪畫中,我們也能發(fā)現這些通行證,在拉施特(Rashid al-Din, 1247-1318)的《史集》(Jami’al-Tawarikh)中,一幅插圖描繪了一位旅者和他的數名仆從,其中一名仆從的手中便持有一塊牌子。目前約有十幾塊這種牌子留存于世。書中所示的這塊牌子上刻有標準的八思巴文,這種文字的發(fā)明者是忽必烈尊奉的“國師”——藏僧八思巴(1235-1280),八思巴文以藏文為基礎,可以用來書寫蒙古語,而此前的蒙古語都是用畏兀兒文記錄的;此外,八思巴文還能用來轉寫漢語。盡管八思巴文在元朝滅亡后便被棄絕,但有證據表明,它在蒙古時期的流行程度遠超人們的一般認識:在歐洲中世紀晚期的織物上也能發(fā)現它的身影。
銘文大意為:借助長生天的力量,大汗之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不尊敬服從的人將被定罪致死
定于大都并非一項孤立的政治舉措,它從屬于一系列協(xié)調有致的規(guī)劃方案,其中也包括由藏僧八思巴創(chuàng)制新文,并將其定為“國字”。有鑒于此,我們便可知定于大都是一項多么重要的決策。值得注意的是,在蒙古人入侵和圍困金都燕京(1215年陷落)期間,華北的大部分地區(qū)都遭到了破壞。1272年大都建立,這座城市擁有約50萬人口,是中國北方唯一的通衢大邑,當地的通信和交通網絡也隨著大都的營建而逐步改善,這一切都體現了忽必烈的主要施政方略。在建設大都的同時,另一些必要的公共工程也在逐步推進,例如治理和管控中國的水利資源,以保證交通往來和農業(yè)灌溉的順利開展。1280年,忽必烈派遣專員到青海尋找黃河的源頭,人們第一次找到了河源的具體所在。為了使南方的谷物充盈大都的糧倉,忽必烈不僅命人修葺了大運河,而且還將其引流至大都的城門之內,這是一項保障物資運輸的必要之舉。因此,大都的建立是帝國政策根本轉向的外在顯現,標志著元政權由軍事擴張轉變?yōu)槌鞘徐柟毯偷蹏ㄔO:根據漢人顧問劉秉忠(1216-1274)的建議,忽必烈采用了“大元”這一中原王朝名稱,它源自中國的儒家經典《易經》,帝國名稱的改變標志著一個全新的開始。
和中國其他主要中古城邑一樣,大都的規(guī)劃也遵循了中國的經緯網系統(tǒng),這套理想的城市布局模式源自公元前3世紀的典籍《周禮》。在大都的設計和營建者中,既有來自元朝的成員,也有來自帝國其他疆域的人士,穆斯林建筑師亦黑迭兒丁(又作也黑迭兒,Yeheitie’er,活躍于13世紀中后期)就位居其列。大都的南城墻緊鄰中都(也稱燕京)的北城墻而建。契丹人建立的遼和女真人建立的金(1115-1234)都曾定都燕京,這里也是忽必烈統(tǒng)治初期的夏都。(短途的北遷解決了供水問題,但糧食短缺并未得到解決,這些糧食都來自中國南方的糧倉,它們得靠水路才能運至北方。)1368年,漢人政權明朝擊敗了元朝,雖然當時大都并未被即刻摧毀,但不久之后便被明軍夷為平地。14世紀中葉的學者陶宗儀(1316-1403后)詳細記錄了元朝宮室及廟堂的裝飾,這些內容皆載于他在1366年左右付梓的《輟耕錄》之中。幾十年之后,永樂皇帝篡位當權,他決意將明朝的首都從南京遷回北方。1407至1420年,北京在大都的廢墟上逐步生成,除了短暫的中斷之外,這里一直都是中國的首都。
我們能透過現代北京發(fā)現忽必烈時代大都的網格規(guī)劃,不過元代的建筑卻鮮有幸存;我們只能靠拼合已有的線索,來重構元大都的視覺特征和視覺印象。值得注意的是,元大都是一個矛盾的存在,這是座為了鞏固蒙古人在中國的統(tǒng)治而由草原游牧民族建造的都城。大都城內有中國式的太廟和社稷壇、市井和劇場、糧倉和駐軍、住宅和官府,乃至皇家宮殿,但其中卻還有忽必烈移植而來的蒙古草場,以供節(jié)慶和設帳之用。在城墻外圍的規(guī)劃中,既有用于牧馬的郊區(qū)草場,還有用于狩獵的保留林地。一些現存的、經建筑史家們研究過的遺跡,為我們想象這座城市提供了基礎,同時我們還會探討繪畫等其他視覺材料如何反映了這座城市的風貌。
審美偏好與文化關聯
雖然元大都的建筑所剩無幾,但通過遺存、發(fā)掘和文獻記載,我們就能想見這是一處紋理耀眼、金光璀璨之地。在大都的整體裝飾規(guī)劃中,絢爛豐富的紋理在各類媒材上都十分搶眼。至于黃金,則是一種在蒙古上層社會中普遍使用的材料。而且,忽必烈深愛的次子和指定的接班人,也由高僧立名為真金(1242-1286),意為真正的黃金。除中國的記載外,馬可·波羅還將大都(以及杭州等其他中國城市)描述為一處繁華美麗之地。同時,在20世紀的考古發(fā)掘中也出土了一些引人注目的物件,如石雕猛獸等建筑構建、色彩鮮艷的花瓶和香爐等各類禮器,此外人們還發(fā)現了景德鎮(zhèn)出產的瓷像等宗教物品。其他地區(qū)發(fā)現的物品也展現了當時的流行文化:景德鎮(zhèn)的瓷枕被塑造為一座戲臺,這進一步表明了元雜劇的活力,是研究元代社會史的重要資料。從根本上說,我們必須審慎地比對考古發(fā)現和各處遺存,此外還需參校借鑒文獻資料,這都是我們用以重構大都的基礎。
云臺是一座罕存的建筑實例,它位于大都以北60公里,坐落在長城居庸關一條狹窄的通路之內。它建于1342至1345年,原本是一座過街塔的基座,正好跨在通關街道的上方。云臺位于漢蒙交界之處,這里也是控制著物流與通信的咽喉要道,而臺底拱門的內壁裝飾則完美契合了這一地理特質。門內兩側各有一面石壁,每塊石壁上都刻有多種文字,其中一側是以梵文、藏文、八思巴文、畏兀兒文、西夏文和漢文六體銘刻的《陀羅尼經咒》;另一側刻的是《建塔功德記》,其內容同樣以上述文字書寫,但唯獨不見梵文。這些銘文均題刻于四大天王的浮雕之間。元代藝術與文化中有大量受蒙古影響的特質:多語并存的場域、多元的觀者、軍國的強權、孔武的天王(勢必令人想起蒙古人的雄健體魄)、豐富的紋理、起伏的雕刻、繁縟的壁面、密宗式的趣旨,這些因素都充分展現出源自蒙古的風尚。
云臺,建于1342 至1345年,位于北京北部長城沿線上的居庸關,河北昌平(今北京市昌平區(qū)),圖示為拱門的北側
大都發(fā)現的石雕殘塊、紫禁城中遺存的漢白玉虹橋,以及刺繡等十分脆弱且易損的物品,都表明無論是永久固定的建筑構建,還是掛件等可移動之物,在裝飾上都具有顯著的一致性。我們應注意到當時鮮亮的色彩和廣泛使用的黃金。
元大都雙鳳紋石雕
團鳳花卉紋幃蓋
大都的巨型城墻內不僅有皇宮、眾多巨型糧倉、國庫和宗廟,而且還有主要的教育中心。由于歷史原因,這些城墻大多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遭到拆除,但仍有部分殘跡和北京城墻的老照片得以保留。這些照片顯示了東城墻上的觀象臺。今天,我們仍可在原地看到元大都城墻上的天文儀器(這些儀器已經更換,現以早期現代替代品的形式呈現)。波斯天文學家扎馬魯?。ㄓ肿髟R剌丁,Jamal al-Din,約活躍于1255-1291年)從阿塞拜疆(Azerbaijan)的天文臺帶來了這些天文裝置的圖樣,并將它們進獻給中國的忽必烈宮廷,不久后,元初著名的天文學家郭守敬(1231-1316)對它們進行了改造。碰巧的是,另一座由郭守敬建造的元代大型天文臺保留了下來——這就是河南登封附近的觀星臺,但由于它經歷了大規(guī)模的翻修,所以尚不清楚有多少原始構建得以留存。
“觀象臺處的東墻”,緊鄰古觀象臺的北京城墻。喜龍仁(Osvald Sirén, 1879-1966)拍攝于20世紀初
大都的宮殿早已不復存在,盡管當時城內有一百多座寺廟,但卻沒有幾座能保留至今。然而,北京的地標之一——白塔卻幸存了下來,它從屬于白塔寺(又稱大圣壽萬安寺或妙應寺),這座寺廟建于1272至1288年,坐落在皇宮(位于內城)和西城墻之間。在尼泊爾藝術大師阿尼哥(1245-1306)督造的眾多建筑中,白塔是唯一幸存下來的。阿尼哥是忽必烈的主要御用建筑師之一,并且還擔任了“人匠總管”一職,景安寧(Anning Jing)對他的生平事跡進行了充分的研究。故宮博物院藏有一尊1305年的鎏金銅佛,這正是阿尼哥為裝點城中寺廟而批量制造的物件之一。在復原后的大都平面圖中,皇家宮殿區(qū)位于宮城的南部,其側邊圍繞著一口大型的人工湖,今天它被稱為中南海,位于天安門廣場的北側。最初,燕京北側是金朝的夏宮所在,蒙古人完整地占領了其中的部分建筑。如果我們想了解大都建筑的原貌,就必須參考華北現存的兩座大型元代建筑。山西存有大量寺廟建筑群,它們可能都是由皇家贊助修造的。三清殿所屬的永樂宮便是其中之一,這是一組保存著重要元代壁畫的道教建筑群。德寧殿或為一座更具可比性的建筑,它是一組道教建筑群——河北曲陽北岳廟的主殿,其規(guī)模和結構應該與蒙元皇宮的外觀十分相近。在德寧殿的眾多特征中,其外圍的大型高臺(月臺)頗為矚目,這里可用于舉行殿前的祭祀活動。
德寧殿(1270),河北曲陽北岳廟
目前,我們并未發(fā)現任何描繪大都城市景觀的畫作。一幅設色濃麗的手卷(雖然可能繪于明初至明中葉)詳細描繪了南宋首都杭州的市井風光,在南方人口密集的地區(qū)中,杭州是最大、最繁華的城市,擁有近百萬的居民,但歷史上卻并未留下像這樣描繪大都的作品。在元代,像《清明上河圖》這樣的曠世佳作早已廣富盛名,但它并未激勵人們產出精妙的摹本或仿作。和建筑研究的情況一樣,我們只能通過現存的元代繪畫來探尋大都的蛛絲馬跡,某些繪畫看似對我們重構城市有所裨益,但實際卻并不那么盡如人意。
蒙古人肯定修造了大量的宮殿,當時也肯定產生了描繪這些建筑的圖像。元代的各類繪畫中都表現有大型建筑和建筑群,佛寺和道觀中的宗教壁畫尤為突出,此外還有以建筑為主題的卷軸畫,它們被稱為“界畫”,這些畫中皆繪有宏偉的重樓飛閣,建筑細構亦纖毫畢現。但在上述情況中,建筑通常都是在宗教背景下繪制的,或者它們關乎某一具體事件:這些繪畫的目的根本就不在于如實地記錄城市,更遑論畫家還會精確地描繪建筑了。在這類畫作中,有一些表現了山中宮殿的奇幻景象,另一些則描繪了節(jié)日慶典場面,如《金明池龍舟競渡圖》,這幅畫是現存描繪宮廷龍舟賽的眾多版本之一,據傳出自元初著名的宮廷畫家王振鵬(約1280-1329)之手。王振鵬名下有十幾幅描繪金明池龍舟競渡的手卷,他是元初無可爭議的界畫大師。雖然界畫在元代達到了頂峰,但從現存的作品來看,畫家并沒有準確描繪真實的建筑,更別提去表現建造技術了,他們只在畫中保持了重檐和坡頂等基本建筑外觀。事實上,畫中這些細部結構都是速繪(shorthand)而成的,畫家使用了一種格套,他以平行和交叉的線條來表示這些建筑構件——這在繪制支撐屋頂的斗拱系統(tǒng)時尤為顯著。至少,畫中清楚展現了一些中國建筑的營造范式,其中就包括模件體系(也就是使用柱網結構,并以重檐屋頂來增加建筑物的大?。?;同樣,畫中建筑的尺度和規(guī)模,精湛工藝體現出的復雜屬性和物質特征,也顯示出某些蒙古人的審美偏好。
(本文摘自馬嘯鴻著《蒙古世紀:元代中國的視覺文化(1271-1368)》,賴星睿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4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