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漢語里也曾寫作“虎魄”或“虎珀”?!稘h書·西域傳》說罽賓國產虎魄,與珊瑚、璧流離(即貓兒眼,一種青色寶石)等并列。以虎為名,可能由于它的色澤;“魄”或“珀”都是對音,后者也指示它具有玉石的質地和性狀。說它是虎的精魂沉入地下所化不過是附會,古人對它的成因并不糊涂。“楓脂淪入地中,千秋為虎珀”(晉郭璞《玄中記》),“曾為老茯神,本是寒松液。蚊蚋落其中,千年猶可覿”(唐韋應物《詠琥珀》詩),楓脂、松液,都把質地說明白了,韋應物還分明看到了琥珀里的那只小蚊子。
港口城市哥尼斯堡,又譯柯尼斯堡,德語原名K?nigsberg,位于波羅的海東南角格但斯克灣,毗鄰波蘭和立陶宛。它現名Kaliningrad,即加里寧格勒。
哥尼斯堡原本是條頓騎士團北方十字軍1255年所建。當時,條頓騎士團征服了當地古普魯士部落,新建的要塞稱哥尼斯城堡,意為“國王山”,以紀念波希米亞國王普熱米斯爾·奧托卡二世(1230-1278)。哥尼斯堡先后被條頓騎士團國、普魯士公國和東普魯士定為首都或首府。二戰(zhàn)中它被盟軍摧毀,劃歸蘇聯,并被更名為加里寧格勒,以紀念蘇維埃早期領袖米哈伊爾·加里寧?,F在,它是俄羅斯在波羅的海東岸的飛地。
哥尼斯堡一直是東普魯士地區(qū)和蘇、俄的重要港口,也是重要的文化中心,數學和哲學發(fā)達。歐洲自來小國林立,有城堡、有國王都不稀奇,王子、公主即使不是多如牛毛,也相當常見。比起國王和城堡,大哲學家反倒可能更稀罕一點,康德(Immanuel Kant)這樣的就更稀罕了。
在康德時代的哥尼斯堡虛擬漫步
據阿爾森·古留加《康德傳》(賈澤林、侯鴻勛、王炳文譯,商務印書館,1992),1724年4月22日,康德出生于普魯士王國治下的哥尼斯堡。準確地說,是克奈普霍夫島(Kneiphof),此島在當年6月13日并入哥尼斯堡市。
康德經常被描繪成一個僵硬刻板的人,我們在了解康德的哲學以前,就耳聞當地人可以根據他散步的時間來對鐘表,不論陰晴,只有一次他因讀《愛彌兒》入迷而破例。其實學生時代,他就很擅長打牌,甚至通過打臺球賺錢來貼補學業(yè)。他也喜歡參加聚會,穿著時髦、優(yōu)雅。他博學多才,但也有無窮無盡的娛樂和有趣的軼事,他還讓別人不要做書蠹學究。朋友甚至擔心康德沒有足夠的時間工作,因為他會被社交的漩渦干擾和卷走。然而大部分時候,他選擇過的那種生活深靜似玄酒。
康德的生活史是難于敘述的。因為他沒有生活,又沒有歷史。他……過著一種機械有序、幾乎是抽象的獨身生活……這人的表面生活,和他那種破壞性的、震撼世界的思想是多么驚人的對比!……思想領域里這位偉大破壞者康德,在恐怖主義上,遠遠超過了羅伯斯庇爾。(H.海涅著,海安譯《論德國宗教和哲學的歷史》,商務印書館,1972,101頁)
康德不婚不育,不頹廢,不激動,巋然固守書齋,甚至一生不曾離開哥尼斯堡地區(qū)。外人看來,他的生活平靜得近乎恐怖,然而他講授自然地理,地球的邊邊角角都關注到了,還提出過星云假說解釋太陽系形成。對他,套用雅克·普萊維爾(Jacque Prévert)的詩句來形容也毫不牽強:
哥尼斯堡是地上的一座城,
地球是天上的一顆星。
他的城市與星球,兩者自在融通,天然合一。
當時的哥尼斯堡是大都市,規(guī)模和人口都超過柏林??档赂缸鎯纱际瞧そ?,以制馬鞍為生,家人篤信新教,給小康德起名“以馬內利”。康德自小學習拉丁語,入大學后攻讀神學,并對數學、物理十分感興趣。因為家境貧寒,他的學業(yè)時常中輟,最后尚未完成物理學畢業(yè)論文,就不得不出外做鄉(xiāng)村私人教師以謀生。他去得也不遠,就在哥尼斯堡地區(qū)向東一帶、與波羅的海相反的方向??档孪群笤谌齻€家庭授過課,這段生活算得上安穩(wěn)。
康德住所,他六十來歲才買下這棟住房(佚名畫家所作插圖,1844)
做了大約九年私人教師后,康德于1755年回到哥尼斯堡大學,提交拉丁語論文《論火》,取得學位答辯資格,后又通過答辯,取得碩士學位,這相當于今天的博士了。為了取得大學授課資格,康德又提交了第二篇拉丁語論文《對形而上學認識論基本原理的新解釋》,通過答辯。自此成為編制之外的私募教師,其薪俸由愿意選課的學生負擔。次年康德致函國王,希望遞補教授空缺,并且照例提交論文《物理單子論》。論文得到贊許,但因當局取消了補缺制,他未能如愿??档陆淌诘恼n程眾多,包括自然地理學、數學、力學、工程學、倫理學、物理學、修辭學等,最繁忙時,一天要教五個鐘點的不同課程。
1758年,因為七年戰(zhàn)爭的失敗,東普魯士被俄國占領,全體市民向俄國女皇效忠,大學也轉交俄方。康德曾向女皇申請教授席位,也沒有成功。四年后,哥尼斯堡又被移交回普魯士。1770年康德終于被任命為邏輯和形而上學教授,1786年他升任哥尼斯堡大學校長。他1797年退休,1804年2月12日逝世。在哥尼斯堡大學任教期間,康德先后當選為柏林科學院、彼得堡科學院、科恩科學院和意大利托斯卡那科學院院士。
以1770年為界,康德前期主要研究自然科學,后期致力于哲學,《純粹理性批判》(1781)、《實踐理性批判》(1788)和《判斷力批判》(1790)“三大批判”出版,分別探討了認識論、倫理學及美學,標志著康德哲學體系完成。政治上,康德是一名自由主義者,支持法國大革命以及共和政體,出版過《論永久和平》,提出議制政府與世界聯邦的構想。他生前最后一本著作《人類學》(1798),是對自己整個學說的概括和總結。
自從回鄉(xiāng)任教,康德就再沒有離開過哥尼斯堡,死后也被安葬在當地大教堂。他任教多年的哥尼斯堡大學1945年停辦,但1948年以后蘇聯又在原址成立加里寧格勒國立師范學院,1967年改制為加里寧格勒國立大學,2005年更名為伊曼紐爾·康德·波羅的海大學??档陆K究是曠世智慧的結晶,不論他的家鄉(xiāng)城市屬于哪個國家。
加里寧格勒琥珀博物館的展覽
這座哥尼斯堡城,除了康德,還以琥珀知名。在《自然地理學》礦物界半金屬部分,康德提到琥珀:
琥珀似乎是從變硬了的石腦油或者石油產生的。凱斯勒報道說,意大利在許多挖掘出琥珀的地方也流出石油;海鹽可能導致它的硬化,此外是一種細柔的土。(李秋零譯《自然地理學》,《康德著作全集》第9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369頁)
自然地理是康德最喜愛的一門課程。此書就是他在哥尼斯堡大學數次講授此課的講稿,雖然1802年才正式出版,但早在1757年就留下了提綱??档聦Ξ敃r各門學科,舉凡天文、地理、物理、人類學、教育學、宗教、政治,幾乎靡所不知,并在這些領域都留下了相關著作,是當之無愧的通才式學者。知識并不都來自書本,為了打聽消息,康德還常常去港口和南來北往的水手們聊天。他的《自然地理學》既粗具地理學的門徑,又帶有古老的自然史、博物學的痕跡,書中甚至探討了人魚問題。對這樣一個近乎將所有學科門類盡數囊括的學者,很難想象他會忽略哥尼斯堡本地極其著名的特產:琥珀。
1799年,當時新國王腓特烈·威廉三世來到哥尼斯堡,“哥尼斯堡城曾獻給皇后一顆琥珀飾物。康德談論起他曾有機會看到過的一些罕見的琥珀,并且談到這種‘波羅的海黃金’是怎樣開采的”(《康德傳》,279頁)??磥?,他幾十年間一直關注波羅的海琥珀。這當然毫不意外。
這種古老的樹脂化石,半透明、其中有昆蟲之類生物封閉于內的,稱為琥珀;不透明,沒有昆蟲、單純樹脂化石常稱為蜜蠟。波羅的海東岸是世界著名琥珀產地,擁有全球近九成的琥珀儲量,哥尼斯堡正以富藏和加工琥珀著稱,如今的加里寧格勒琥珀博物館享有盛名。
約四千萬年前,波羅的海沿岸覆蓋著茂盛的原始森林,樹木枯死后大量樹脂逐漸被掩埋,經過千萬年的地質作用石化,形成了琥珀。后來地形歷經桑田滄海的變化,琥珀又被深埋在海床,不時被海浪沖上海岸,為海邊漁民發(fā)現。古阿拉伯語anbar,意謂“海上的漂流物”,原本指龍涎香,后來也指琥珀,正是對它們形成于海洋的認知和語言體現。琥珀質性較柔軟,是易燃的寶石,受熱達到一定溫度會發(fā)出松脂的香味。對北歐人來說,琥珀有著溫暖的黃褐色或棕紅色,就像落入大海的散碎黃金,可用作香料、藥物、首飾、器物。琥珀曾經堪比黃金,商人將其從北海、波羅的海往南轉販到地中海、北非一帶,也從黑海一帶經由絲綢之路運往東方(《琥珀之路:大國崛起》,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11)。
豐富的古代地質和生物信息就蘊含在這寶石中??档隆蹲匀坏乩韺W》認為海洋常常轉變?yōu)殛懙?、且陸地又轉變?yōu)楹Q?,這看法很可能得到過來自琥珀的證據支撐。在自然史家康德眼里,琥珀之奇不在于價比黃金,而在作為古地質信息的載體,它所凝固和刻寫的古代時間與空間樣本,作用于探索者的感官,給人活色生香的刺激和啟發(fā)??档虏坏环裾J、還尤其看重認知過程中的官能這一面。漢語說“感知”,可見我們也認為先有感而后有知。巨細無遺、周遍廣遠的物的世界,賦予了康德紛繁印象和溥博覺知,這才奠定了他的純粹理性、實踐理性與判斷力三大批判的根基,讓他的哲學具有豐盈的肉身。
通常以為康德沉迷于形而上的領域,只關注理念,很少把眼光投向物質世界,其實不然??档乱幌蛘J為知覺包含感覺,特別重視人的感官體驗在認識中的作用,至死不渝。他的遺稿斬釘截鐵地說:
不可能有真空的經驗,也不可能對其中對象有任何結論。為了了解物質的存在,我需要物質對我的感官的影響。(原文見Immanuel Kant, Gesammelte Schriften. AA XXI,p.216)
首先要有物質,它對官能發(fā)生作用,人們才能獲得認識。康德不只是哲學家,他也是博物學家,又是地理學家和天文學家,那些廣博的領域造就了他的哲學。即使最抽象的學科,也離不開物質與官能。官能是物質與認識的中間環(huán),直接,神秘。通過它,我們才能獲得認知,并返回物質。
漫畫:康德和芥末罐(Karl Friedrich Hagemann,1801)。據Kant Iconography ?Steve Naragon,原圖的復制品共三幅,這是第一和第二幅,康德的右手在第二幅中更完整。
“芥末”Senf和“感官、官能”Sinn的聯系,或許是漫畫的一個聯想抓點。
在外人眼里,一個哲學家,過著機械得近乎枯槁的日子,竟然在說官能!無怪乎雕塑家哈格曼(Karl Friedrich Hagemann)畫有一幅漫畫速寫,一般稱之為“康德與芥末罐”(Kant mit Senftopf)。漫畫上的康德滿面皺紋、佝僂著身子,手捧小罐,全神貫注,仿佛身外再無他物。哈格曼是被派到哥尼斯堡為康德塑像的,他的確留下了一尊康德胸像,迭經戰(zhàn)火保存至今,這幅漫畫可能就是那趟塑像之旅的副產品。據說康德每頓飯都要有芥末,而且常常親自研磨。哲學家小心翼翼捧著芥末罐,這形象定格在雕塑家筆下。當時,康德已經老了,雕塑家正年輕。在年輕雕塑家眼里,康德這模樣與“哲學王”相去甚遠,多少有點可笑,漫畫的諧謔色彩正由此而來。作者可能也玩弄了一點語言的花招,芥末(Senf)是以對感官(Sinn)的刺激著稱,但對固守哥尼斯堡書齋的老康德來說,他一生難道也曾有過感官享樂嗎?那不是和芥末罐里得來的一點可憐辣味差不多嗎?然而康德哲學所探究的物質和官能并非通常所說的感官享樂,相反,他認為在培養(yǎng)感官的細膩和敏銳時,過于強烈的刺激是有害的。其實他對官能的一切了然于胸,依舊選擇了守著自己小小的芥末罐,甘之如飴。
《維摩詰經》說,以須彌山之高廣,納入一粒芥子當中,也一點都不增不減。喜馬拉雅山就在芥菜籽中,這看似不可思、不可議,但并非不可想象。如果一微粒而能容攝無邊法界,康德的芥末罐周遍含容,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康德一生未離家鄉(xiāng),周遭萬物卻無所不在其感知中。他鉆研這星球漫長神秘的歷史和未來,波海的海珀曾為他帶來靈感。他主動拘囿于哥尼斯堡,哥城是裹住他的那團松脂,他是松脂里的生物,存在過,掙扎過,又被凝定、沖壓成形。重現海岸時,琥珀熠熠有光,芬馨自發(fā),凝聚其中的陸海升沉、纖微畢現的生命密奧,歷劫長新。那是他的哲學,也是宇宙的詩學。
二十世紀的琥珀城,還關聯著兩位著名女性:版畫家珂勒惠支(K?the Kollwitz,1867-1945)和哲學家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1906-1975)都在哥尼斯堡長大,又在剛成年時離開。時代不再是緩慢沉積的泥沙,而是巨大的風暴,瞬時裹挾了幾乎所有人,她們勉力承蘊了這撲面風雨,擘畫出新河道,一路拓辟廣袤新域。一切皆在劇變,似乎永未定型,她們就在這板蕩中奮發(fā)。那渾淪渥沛的存在,生新潑辣,仿佛虎魄城出走的生命詩學。她們與康德,雖有動靜之別,瑰意琦行卻本無二致。
——芥末罐碎掉了,現在她們置身于大片芥菜田。
按:關于琥珀(尤其波羅的海琥珀)的成因、分布、貿易諸方面情況,除了文中引據資料,還有Getty Museum、Wikipedia、National Geograpihc等網站可參考,皆附有精美罕見的琥珀圖像。不過,有的網站不同語種的版面內容、圖像和資料來源也可能有較大差異。另外,K?nigsberg/Kaliningrad城的歷史,維基頁面各有詳細介紹,可以合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