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時開始,在普羅大眾眼中,藝術家許多時候與瘋子距離很近,正所謂“不瘋不魔不藝術”。而在所有那些以瘋癲著稱的藝術家中,西班牙超現(xiàn)實主義畫家薩爾瓦多·達利或許是最瘋狂的一個。從獨一無二的標志性龍須胡,到各種離經叛道的行為方式,再到橫跨繪畫、攝影、電影、蝕刻、雕塑、戲劇、文學、時尚、美食、珠寶等極廣泛領域的旺盛藝術創(chuàng)造力,達利堪稱二十世紀的頭號藝術瘋子,正如他著名的自白:“我同人類的唯一區(qū)別,在于我是瘋子;我與瘋子的唯一區(qū)別,在于我沒瘋?!边_利在各個領域無所不能的驚世才華讓他的朋友、傳記作家羅伯特·德沙恩斯感慨,“他在遺傳上是西班牙人,在智力上是法國人,在美學上是意大利人,而在商業(yè)上是美國人”。順著德沙恩斯這一精彩的評價思路,我們還可以稱這個極度自信乃至自負的藝術瘋子是一個妥妥的“斜杠青年”,一個極具口才的“金句制造機”,一個讓所有廣告推銷員汗顏的“網紅鼻祖”,一個六次登上《時代》周刊封面的“明星藝術家”。不過在所有這些浮華的標簽背后,真正影響達利一生創(chuàng)作的乃是其對現(xiàn)代心理學、物理學乃至生命科學的高度癡迷,對時間、物質、能量等科學與哲學問題的深刻思考,對科學與藝術之間相互交融的不懈探索,對不同藝術領域之間腦洞大開的跨界實驗。正是上述種種賦予了達利以高度鮮明而強烈的藝術風格,讓他成為與畢加索、馬蒂斯比肩的二十世紀最具代表性的三大藝術家之一。
薩爾瓦多·達利
夢境與潛意識
1923年,現(xiàn)代精神分析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著名心理學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代表作《夢的解析》西班牙語版發(fā)行。當時正在馬德里求學的19歲青年達利在書中遇到了這位對他前半生影響至深的大師。在達利看來,這是一本足以改變人類生活的巨著,他在私人藏本的頁邊空白處寫滿了筆記。后來,在著名的自傳《薩爾瓦多·達利的秘密生活》中,他提到了這部作品對他的影響:“它讓我印象深刻,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發(fā)現(xiàn)之一。我被一種真正的自我解析徹底征服了,它不僅能解析我的夢境,還可以解析發(fā)生在我身上的所有事情,無論這些事情在第一眼看來何其偶然?!币溃缃袷廊怂煜さ倪@個超現(xiàn)實主義風格的達利原本竟是一個寫實派,正是弗洛伊德讓他意識到現(xiàn)實壓抑了人的本能與欲望,只有夢境與潛意識才能揭示深層的心理現(xiàn)象。由此,達利開始將怪異夢境般的形象與卓越的繪圖技術和受文藝復興大師影響的繪畫技巧融合在一起,盡情揮灑心中的幻想、欲望和非理性。
《達利自傳》
二十年代中后期,隨著他與巴黎超現(xiàn)實主義藝術家們頻繁交往,以及對弗洛伊德有關潛意識和夢境理論的參悟,達利高度鮮明而強烈的繪畫風格逐漸形成。為了從潛意識中產生意象,達利自創(chuàng)了一種稱之為“偏執(zhí)批判法”的方式在自己的身上誘發(fā)幻覺境界。據說,這種方法可以幫助他畫出兩種本沒有聯(lián)系的事物間的無理性關系,同時還可以描述出他潛意識里的畫面。很多時候,達利會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手持湯勺,將盤子放在桌上。當他行將睡著之際,勺子就會掉到盤子里,被聲響喚醒的達利會立刻將自己剛剛夢到的超現(xiàn)實場景記錄下來。其他時候,他會保持倒立的姿勢,直到自己快暈厥過去,以此保持一種半清醒狀態(tài)。于是,在他的筆觸下所呈現(xiàn)的夢境,往往縈繞著荒誕詭譎、不合情理的奇異氛圍。
1929年,25歲的達利在一次超現(xiàn)實主義的聚會上,對詩人艾呂雅的妻子加拉一見鐘情,并展開了瘋狂的求愛。這位達利心中的繆斯女神為她開啟了開掛般的人生。是年,他與布努埃爾合作,拍攝了超現(xiàn)實主義電影開山之作《一條安達魯狗》,據說這部影片的靈感來自他們兩人的夢境。作為人類電影史上最瘋狂的嘗試之一,影片摒棄了電影創(chuàng)作的一切原則與理論,甚至根本找不到一個完整的故事。取而代之的是無處不在的隱喻,那些看似沒有任何關聯(lián)的瞬間和事件,如男人、女人、盒子、螞蟻、乳房、南瓜、鋼琴、斷手……因為背后所代表的隱喻,恰恰反映了人的潛意識。雖然這部電影的詭異不羈難以被觀眾接受,這股潮流也很快被時代遺忘,但它對后世藝術的影響卻一直持續(xù)至今。在此,達利將他天馬行空的夢境幻想與高超的構圖技巧成功應用在影片中,達到了令人驚嘆的效果。
兩年后,達利完成了一生中最著名的畫作之一——《記憶的永恒》。畫面展現(xiàn)的是一片空曠、死寂的海灘,遠方的大海、山峰都沐浴在落日的余暉之中。海灘上躺著一只好像夢境中像魚又像馬的“四不像”怪物,它的前部又像是一個只有眼睫毛、鼻子和舌頭荒誕地組合在一起的人頭殘部;怪物的一旁有一個平臺,其上長著一棵枯死的樹;一個爬滿了螞蟻的金屬盤子,好像正在被它們啃噬掉。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畫面中的幾只鐘表都變成了柔軟的、可隨意彎曲的東西。它們如同面餅一樣軟塌塌的,或掛在樹枝上,或搭在平臺的邊緣,或披在怪物的背上,好像這些用金屬、玻璃等堅硬物質制成的鐘表在外力的作用下已經不堪重負,疲憊不堪地松垮了下來。在這里,時間被強烈扭曲了,停止了,仿佛一切都被融化成了無意識的東西。在達利眼中,時間就像舞蹈家一樣柔韌,可以迅疾如飛,也可以停滯不前,正如他喜愛的古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的名言“時間是個擲骰子的兒童”。
根據達利本人的描述,這幅畫表現(xiàn)了一種“由弗洛伊德所揭示的個人夢境與幻覺”,自己夢中的每一個意念都是自己不能選擇的,畫家則盡可能精密地記下自己的下意識。當然,達利畫作的最大魅力來自其背后巨大的闡釋空間。達利的童年經歷表明,他有著嚴重的性焦慮——這種關于性的困擾和幻想經由弗洛伊德的理論被投射到藝術創(chuàng)作之中。于是,對這幅作品的另一種令人驚嘆的弗洛伊德式解讀便是:軟表是“性無能”的視覺隱喻,螞蟻入藥有提升欲望之效,掛著軟表的樹杈是Y染色體的變型,這些萎靡的意象是達利的欲望和力不從心的身體之間的兩極化反應,他甚至會偷窺加拉與情人的相處來獲得滿足。就這樣,相對論和精神分析兩大理論竟在一幅畫中得到了完美的融合,盡管達利堅稱“它不過是溫柔的、放縱的、孤獨的、偏執(zhí)的卡姆貝爾特(一種奶酪)的時間和空間”。無論如何,“軟表”這一意象一再地出現(xiàn)于達利中后期的各類創(chuàng)作中,以至于成了達利藝術的一個代名詞。
1937年,旅居奧地利的達利多次嘗試到維也納拜訪弗洛伊德,但都沒有實現(xiàn)。在返回酒店的房間后,他在想象中同弗洛伊德進行了長時間的交談。次年,因維也納被納粹占領,弗洛伊德逃亡倫敦避難,達利終于在著名作家茨威格的引薦下見到了年邁的精神導師。然而,這次歷史性的會面并不成功,當時的弗洛伊德年老體衰,而且備受失聰?shù)恼勰?。當達利慷慨陳詞自己的創(chuàng)作思想時,他向身旁的茨威格評價道,他從未見過“如此純粹的西班牙人,真是個瘋子!”同時,他直言:“你的畫使我們感興趣的不是無意識而是有意識?!北M管兩位曠世天才未能擦出火花,但達利的創(chuàng)作在很大程度上是借著弗洛伊德的學說來完成他一生的完美表演和對欲望的忠實再現(xiàn),卻是不爭的事實。
DNA、量子與四維時空
盡管前半生癡迷于弗洛伊德,達利始終對物理學和生命科學懷抱著高度的熱情。據說他長期訂閱《科學美國人》雜志,臨終時床頭還放著霍金、薛定諤等人的科普著作。這份興趣隨著1945年廣島原子彈爆炸,以及1953年DNA雙螺旋結構分子模型的提出再度瘋狂地燃燒起來。后來,達利在《反物質宣言》(1958)一文中寫道:“當我是一個超現(xiàn)實主義者時,我希望創(chuàng)造內心世界的肖像,奇妙世界的肖像,我的上帝弗洛伊德的肖像……現(xiàn)在,外部的物理世界超越了心理世界。我的上帝如今是海森堡博士(德國物理學家,量子力學的主要創(chuàng)始人)?!痹谛聦熀Iち孔恿W觀念的指引下,達利中后期的作品中出現(xiàn)了斷裂、破碎、非連續(xù)、漂浮等形象。他認為,質子、反質子、光子、π介子、中子,這一切基本粒子之所以有其奇妙、超美感的能量,全來自于它們的非連續(xù)性。
《這就是達利》
在這一迷人觀念的指引下,達利與著名攝影師菲利普·哈爾斯曼聯(lián)手創(chuàng)作了超現(xiàn)實主義攝影作品《原子的達利》(1948),顯然這是對量子力學中的不確定性的一種觀照和呼應。在這幅腦洞大開的作品畫面中,畫架用細鐵絲懸掛起來,椅子由其夫人舉起,三個助手按口令拋出三只貓,另一助手負責潑水,達利同時跳起來,這個鏡頭前后反復拍攝了28次,持續(xù)了大約六個小時,終于獲得了一次成功。在這幅來之不易的畫面中,所有的東西看上去都漂浮在空中,如同在一顆原子之中。透過這幅作品,達利想要告訴世人,在一切看似穩(wěn)定的表象之下,微觀世界的紛亂和無序才是這個世界真實的樣子。
五十年代中期,醉心于科學前沿動態(tài)的達利又對蘊藏著物質遺傳密碼的脫氧核糖核酸(DNA)著了迷,他甚至經常出現(xiàn)在各類生物學會議上,并與DNA的發(fā)現(xiàn)者之一、著名科學家詹姆斯·杜威·沃森會過面。在他看來,DNA的發(fā)現(xiàn)為他提供了“上帝存在”的證據,而他的這個“上帝”乃是斯賓諾莎和愛因斯坦心目中的“上帝”——自然。這一時期,達利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向DNA致敬的作品,其中尤以《記憶持久性的瓦解》(1954)最具代表性。23年后,達利親手對自己最著名的作品《記憶的永恒》完成了解構。在那個由量子和DNA所主導的新時代,原作中的景觀被水淹沒了一半。新科學向世人表明,染色體所包含的遺傳物質DNA的斷裂可能是新記憶的一大源頭,這正是這幅顛覆性畫作的題中之義。
同時,達利在保留原作“軟質”元素的基礎上,添加了金屬長方體、子彈等“硬質”元素,造成極具矛盾的沖突感。其中,浸在水中的樹干發(fā)生斷裂,時鐘不再附著于物體上,水中的“子彈”似乎在攻擊著一切。從量子力學的角度來看,水底的“長方體”和“子彈”是以粒子和波構成的量子世界。就像薛定諤的貓一樣,在量子世界中生存的人類,究竟是像魚一般悠然自得,還是像樹干一般斷裂死去,是達利留給世人的難解之謎。不得不說,這兩幅尺寸極小的作品卻蘊含著龐大而深刻的世界觀,在達利虛實相生的畫筆中得到了完美的融合,至今依然為人驚嘆。
對于將量子力學的思想融入藝術創(chuàng)作,達利的嘗試一直延續(xù)到生命的終點,這在他晚年對四維時空的探索中達于高潮,同樣創(chuàng)作于1954年的《受難》集中展現(xiàn)了這一點。在這幅詭異的作品中,耶穌怪異地盤旋在以達利的妻子加拉為原型塑造的人物的上空,擺出已經被藝術家們畫了數(shù)百年的經典姿勢。但是,在這幅以“受難”為主題的畫中竟然沒有釘子,十字架也不是木制的。更令人驚奇的是,我們能看到的畫面甚至不在一個維度中。在此,達利特意將十字架換成一個抽象的超立方體,以“增加一個新的維度”,這種具體與抽象的組合構成了一種超然空靈的神秘感。達利運用幾何圖形繪畫的能力絲毫不遜于著名的荷蘭版畫大師埃舍爾。就這樣,達利前無古人地將耶穌的經典形象與只存在于數(shù)學理論中的圖形結合起來,從而將幾何學帶入了形而上學的領域。
2012年,達利的生前好友、數(shù)學家托馬斯·班科夫在達利博物館舉行講座,解釋了達利如何嘗試使用“源于并超越三維空間的事物……就是同時使用兩種透視——兩個疊加的十字架”。藝術評論家、詩人凱莉·格羅威爾則指出了或許是更加重要的一個方面,“這幅畫看上去打破了耶穌的拯救精神與幾何學和物理力量的物質性的聯(lián)系。它把科學與信仰這兩個常常被認為是分開的概念連接了起來?!卑芽此聘盍鸦蚝翢o聯(lián)系的事物融合在一起,這是達利的全部藝術創(chuàng)作中最有價值也最經久不衰的重要方面之一。頗為巧合的是,《受難》完稿的1954年,歐洲核子研究組織(Cern)在日內瓦成立。達利對于原子結構的癡迷,或許起始于一個哈姆雷特式的疑問:擺弄這種神秘事物會將我們引向生存還是滅亡?
對于達利而言,幾何學可能是通往永恒救贖的重要途徑。“在達利的作品中,原子論與科學是由贖罪與拯救編織而成的織物,”格羅威爾說,“這個四次元的十字架似乎可以不斷延展,超越這個世界的維度,進入未知的平面?!笔聦嵣?,達利本人也承認了這一點。他在《達利維度》一文中寫道:“思想家與文人無法給我任何東西,科學家卻賦予了我一切,甚至是靈魂的不朽。”這不由讓人想起他晚年的另一段夫子自道:“眾人現(xiàn)在觀賞我的畫,以后也將如此,因為他們憑著模糊粗淺的直覺,知道我的作品中隱藏著顯然的、真實的寶藏。迄今還未被人看出。非藝術的寶藏將逐漸變成藝術性的寶藏?!?/p>
毫無疑問,這寶藏無它,唯科學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