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現(xiàn)代作家普魯斯特年輕時是沙龍的???,他是沙龍女主人眼中可愛的“小馬塞爾”。而在上海,一場以“普魯斯特下午茶”命名的系列文化沙龍也于9月16日拉開首期序幕。這場沙龍由法語翻譯家周克希主講,作家陳村、孔明珠、沈嘉祿等也來到現(xiàn)場,在笑語中漫談普魯斯特。該系列文化沙龍由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主辦,游于塵外協(xié)辦,爭取一月一期地舉辦下去。
文化沙龍現(xiàn)場
“寫得長”不僅必要,而且異常精彩
談及普魯斯特,人們一定繞不開他共分七卷的長篇巨作《追尋逝去的時光》。這部作品被認為是20世紀世界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小說之一,與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并稱意識流小說的巔峰。
連普魯斯特都說自己寫的是一部“大書”,一部把他的思想、他的痛苦都濃縮進去的“大書”。
在沙龍現(xiàn)場,周克希說起作家、編輯有時也未必能欣賞這部書。曾經(jīng)《追尋逝去的時光》第一卷遲遲未能出版,一個受命審讀的作家說:“這部七百多頁的稿子簡直不知所云。它到底在講些什么?它要把讀者帶到哪兒去?我只能說我一無所知,無可奉告!”
另一個出版社總編說:“我這人可能是不開竅,我實在弄不明白,一位先生寫他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居然能寫上好幾十頁?!币灾劣谄蒸斔固卦诮o朋友的信上激動地說:“你把精神生活的體驗,把你的思想、你的痛苦都濃縮在了這七百頁文稿里面,那個人手里拿著這文稿,卻不屑一顧,還說出這種話來!”
那么,這樣一部“大書”是否真的太過冗長?
作為一名譯者,周克希坦言自己的感受是“譯前覺是,譯后覺非”。在翻譯這一最精細的閱讀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曾被人詬病為“臃腫冗長”的長句,在普魯斯特的筆下不僅是必要的,而且是異常精彩的,因為普魯斯特確實有那么些紛至沓來、極為豐贍的思想要表達,確實有那么些錯綜復雜、相當微妙的關系和因由要交待。普魯斯特的這種寫法是很少有人能夠仿效的,因為倘若要像他那樣去寫,首先就得有像他那樣層次豐富而多變化的細膩感受才行。
“是的,他寫得很長,但他寫得這么豐贍,這么細膩,這么從容,甚至這么幽默,我只覺得讀這樣的文字是享受?!敝芸讼H缡钦f。
周克希近照 陳村 圖
等待有時間、耐性和文學修養(yǎng)的讀者
周克希的翻譯作品多達幾十余種,但是他最鐘愛的還是普魯斯特。他說過:“讓我安身立命的譯作只有一個,就是普魯斯特?!?/p>
翻譯普魯斯特無疑也是困難的?!蹲穼な湃サ臅r光》共有三分之二的句子超過5行,有四分之一的句子超過10行,最長的句子有394個法文詞,2417個字母。至于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的從句,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同位語、插入句,以及讓人絞腦汁的代詞、介詞等“小詞”,更會讓譯者有“一山放過一山攔”之感。
也因此,周克希深感這樣的翻譯之旅時而痛苦,時而歡欣:“每譯幾段,我總會預感到前面有美妙的東西在等著我,那些無比美妙的東西,往往有層堅殼裹著似的,常常是使出渾身解數(shù)打開殼,才會驚喜地發(fā)現(xiàn)里面閃光的內(nèi)容?!?/p>
然而,盡管用心翻譯,周克希無奈普魯斯特的作品在久負盛名的同時被貼上了“難讀”的標簽,讓多少讀者望而卻步。
曾經(jīng)他向陳村感慨,說怎么作家都不怎么看《追尋逝去的時光》?
當時陳村說,你把它翻譯出來就是了,每本書有自己的命運,每本譯作也有自己的命運。
“說不定過了五年、十年,大家沒那么浮躁了,看的人會多起來。也可能過了五年、十年,誰也想不起這本書?!爆F(xiàn)在,若有人問周克希應該怎么看《追尋逝去的時光》,他會說:你翻到哪一頁,就從這一頁讀下去。
在周克??磥?,《追尋逝去的時光》什么都不缺,只缺一樣東西——扣人心弦的情節(jié),但普魯斯特本人也無意于此?!靶≌f中所有那些美妙之處,或許要等待有時間、有耐性、又有一定文學修養(yǎng)的讀者來分享?!?/p>
《草色遙看集》
做譯者,也許就要有點傻氣
在《追尋逝去的時光》第一卷末尾處,有一段描寫布洛涅樹林景色的文字。其中有這么一句:“l(fā)e vent ridait le Grand Lac de petites vaguelettes, comme un lac ; de gros oiseaux parcouraient rapidement le Bois, comme un bois”。
周克希把它譯為:“風吹皺大湖的水面漾起漣漪,它這就有了湖的風致;大鳥振翅掠過樹林,它這就有了樹林的況味”。
“譯文要求準確、傳神,我的落腳點還是‘感覺’?!敝芸讼T凇段牟蓙碜酝笍氐睦斫狻芬晃闹袑懙溃骸坝辛恕娘L致”、“有了……的況味”從字面上看是原文所沒有的,但從意蘊上看確確實實又是有的。
對他而言,或許翻譯之難并不在于找到對應的漢語,而在于通過文字,對普魯斯特的“此情此景”、“所感所想”有著感同身受的理解。也因此,普魯斯特喜歡莫奈、維米爾,周克希也看莫奈、維米爾;普魯斯特聽瓦格納,周克希也聽瓦格納;當周克希棄用了已深入人心的“追憶似水年華”,改為“追尋逝去的時光”,他會說:“我相信普魯斯特如果懂中文的話,原來的書名他也會不喜歡?!?/p>
今年7月,周克?;赝约何膶W翻譯生涯的《草色遙看集》由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該書分為“我心目中的翻譯”、“不老的小王子”、“說不盡的普魯斯特”、“草色遙看近卻無”四個部分。他讓三十年來的翻譯所遇、所感、所想“躍然紙上”。
周克希說:“翻譯中,真可謂甘苦自知。絞盡腦汁是常事,這當然苦,但一旦找到了感覺到位的譯文,那種快樂,又是旁人所無法體會的。投入的譯者 ‘猶如母熊舔仔,慢慢舔出寶寶的模樣’,譯作就是他的寶寶。這樣的生活方式,可能有點傻。但做譯者,也許就要有點傻氣。”(文/ 羅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