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時代的精神狀況》是德國哲學家卡爾·雅斯貝爾斯的重要作品,出版80年來不斷再版,是一部存在主義哲學的經(jīng)典。這本書的寫作背景是1930年9月納粹黨在大選中的巨大成功。面對30年代的社會危機、虛無主義的興起、民族主義的熱潮,雅斯貝爾斯從存在主義的角度,分析了技術、家庭、工作、國家、教育、藝術、科學等現(xiàn)代社會的方方面面。他表面上是在批判時代的精神狀況,實際上卻是在追問人類的本質(zhì)。針對這一問題,存在主義給出的答案是,人之為人,就在于做出自己的選擇,承擔自己的責任。本文摘自《時代的精神狀況》[德]卡爾·雅斯貝爾斯 著,梁錫江、鐘皓楠 譯,湖南文藝出版社/浦睿文化2024年5月。
《時代的精神狀況》書封
人類存在的方式是一切事物的先決條件。人們可以將機器建設成最好的樣子;但如果人類本身已不復存在,那么機器就也會變?yōu)樘摕o。為了不讓人類淪落為單純的生存的延續(xù),人類似乎有必要在自己的意識中直面虛無:他應該回憶起自己的起源。如果說在他的歷史道路開始的時候,他受到的是被自然的力量物理性地摧毀的威脅,那么現(xiàn)在就是由他自己生成的世界對他的本質(zhì)產(chǎn)生了威脅。這種危險與他生成過程的未知開端并不屬于一個層面,但依然是一個關乎一切事物存亡的問題。
無論是處于生活的喜悅之中的單純的當代生活,還是在忍受虛無的過程中產(chǎn)生的堅定決心都無法挽救局面。兩者都是面臨失敗時不可或缺的暫時避難所,但都還不夠充分。
為了成為他自己,人類需要一個被積極地實現(xiàn)的世界。如果這個世界已經(jīng)走向了衰亡,如果理想似乎已經(jīng)走向了死滅,那么,只要人類還沒有在自己給這個世界帶來的事物中重新發(fā)現(xiàn)迎面而來的理想,人類就只能處于隱蔽的狀態(tài)。
只有當個人開始了自我生活的時候,他才終于在世界上實現(xiàn)了自己。雖然這個世界在缺乏靈魂的此在秩序中似乎已經(jīng)變得無可救藥,但在這種退縮的時刻,人類依然保有純粹的可能性。如果人們在今天絕望地發(fā)問,在這個世界上到底還留有什么,那么對于每個人,答案都是,還留有你自己所是的事物,因為你可以做到。當今的精神狀況迫使人類進行有意識的斗爭,每個人都需要為自己真正的本質(zhì)進行斗爭。他要么堅持它,要么失去它,這取決于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自我存在的基礎以何種方式存在。
當下的瞬間似乎是最為困難的,它提出了無法實現(xiàn)的要求。人類在這種危機中喪失了世界,應該從自己的起源之處再次生成屬于他的世界的先決條件。他擁有了獲得最高自由的可能性;他必須抓住這個機會,即便是在不可能的情況下,否則他就會沉淪在虛無之中。如果他不能夠沿著自我生活的道路走下去,那么他就只能成為出于自身意志的生活享受,滯留在機器的強迫之中。不再能夠做出針對這臺機器的反抗。他必須從自身的獨立性出發(fā),掌握自己的生存機制,否則他自己就會成為機器,臣服于機器。他必須在交流中實現(xiàn)自我與自我之間的紐帶,并且意識到,這里的一切都取決于忠誠與否,否則他就會放棄自己的靈魂,從而使他的生活變成一種功能。他必須走向自己的邊界,感受到自己的超驗,否則就只能繼續(xù)糾纏在純粹的現(xiàn)存世俗事物的幻象之中。他面臨的要求就好像是向神靈提出的要求一樣;他必須承認這些要求,并且看到他能夠在自我生活中取得的成果,如果他拒絕滿足這些要求,他就會過上一種既不是真正的人類也不是真正的動物的生活。
抱怨個人要完成的任務太多是毫無助益的;我們必須改變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因為只有自我生活的方式才能催生真正的改變環(huán)境的工作。如果我們只是因為環(huán)境的變化才開始期待我們自己能夠成為什么,那么我們就背叛了自己的可能性。如果我把原本落到我身上的任務轉(zhuǎn)移到其他人的身上,那么我就是在逃避;只有我成為我應該成為的一切,其他人才會有所發(fā)展。
對抗世界或融入世界
個人邁向警覺的第一步就是他自己面對世界的方式。只有當他作為一個存在,反抗世界的同時又融入世界的時候,自我生活才會產(chǎn)生。
第一條道路是離開世界,進入孤獨。自我生活在自我否定的消極決心中沒有能夠理解世界,消耗掉了自身的可能性。它的發(fā)言只能以質(zhì)疑的形式出現(xiàn)。不安構成了它的要素。這條屬于克爾凱郭爾的道路作為過渡時期的銜接階段是不可避免的,但如果一個人滿懷著堅定,卻把不安的情緒強加到了其他人的身上,那這種方式就是虛偽的。如果誰在官僚的管理系統(tǒng)之中把握住了積極的生活,教育他人,擁有家庭,生活在一個與他具有關聯(lián)的歷史和科學知識的世界里,那么他就放棄了這條充滿消極決心的出世之路。如果他不去展示自己所站立的基礎,他就沒有辦法抽去其他人踩在腳下的基石。
第二條道路通往世界,但這條道路只有借由第一條道路才有可能實現(xiàn),因為進行著哲學思考的自我生活無法懷著毫無質(zhì)疑的滿足感站立在它自己的世界之上。
在今天,所有形式的生存都與這臺機器陷入了某種毫無退路的糾葛之中,當今的生存存在于工業(yè)之中,大多數(shù)人類都成為工人和雇員,在這種情況下,想要在職業(yè)和生計的層面上完全依靠自己一個人是不可能的事情。人們不可避免地會參與到一個能夠保護自己生存的利益集團之中,選擇一種受到來自外部的目的和條件規(guī)定的工作?,F(xiàn)在還有一些過去時代的殘余,一些相對獨立的職業(yè)“飛地”——人們想要保留這些職業(yè),因為它們代表了非現(xiàn)代方式那彌足珍貴的可能性,可以向我們展示一種不可替代的人類存在——但是對幾乎所有人來說,越來越不可抗拒的現(xiàn)實就是要么在企業(yè)里工作,要么走向滅亡。因此,我們的問題在于如何在企業(yè)中生活。
有一種模糊的可能性在誘惑著我們,即我們只需要繼續(xù)對抗世界。但只有那些在所有事情實現(xiàn)之前就認定自己會迎來失敗的人才能夠真正地棄絕這個世界。如果他試圖利用某種對他有利的經(jīng)濟狀況繼續(xù)生存,完全獨立,與世隔絕,那么他就會陷入一種空虛,在這種空虛中,他依然要臣服于這個世界;他對世界的逃離就是不真實的,他實際上是在通過譴責世界來逃避這個世界,否定這個世界,卻依然承認它的存在。
世界的現(xiàn)實性是無法回避的。經(jīng)歷現(xiàn)實的殘酷性是走向自我的唯一途徑。積極地參與世界——即使目標是不可能達到的——也一直都是自身存在的條件。因此,我們需要的倫理就是與權力機構共存,同時不要被這些機構吞噬。將企業(yè)活動限制在必要的領域里,讓它們在這些領域里發(fā)揮重要作用,作為穩(wěn)定的生活必需品的供應方式,以及個人的活動領域;個人參與企業(yè)的工作,是因為所有人為了使自己有可能生存下去都這樣做。但是這項工作的倫理也包含了對自我生活的畏懼。
工作領域退化成了一種相對性的事物,似乎會剝奪人們在運用自己的力量時的樂趣;但是人類的實存能夠保持清醒,不使行動的意志陷入癱瘓。因為自我生活只有在張力之中才是有可能產(chǎn)生的,這種張力不僅是將兩種生活的領域并置,更是力圖使這兩者互相實現(xiàn)而又不會使一種普遍有效的形式成為個人唯一正確的生活的可能性。這就像是在一道山脊上生活,既不能墜入單純的工業(yè)之中,也不能陷入工業(yè)之外失去現(xiàn)實感的生活之中。
入世的意義已經(jīng)構成了哲學思考的價值。誠然,哲學不是一種手段,更不是一種魔法,而是在實現(xiàn)過程之中產(chǎn)生的意識。哲學是一種思想,我們可以依靠這種思想,或者成為這種思想,使我們自己作為自身采取行動。哲學不是一種客觀有效的知識,而是一種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