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唐：天用云做字

二零一七年，兩個美女朋友籌辦一個叫“夢筆生花”的文人書畫展，據(jù)說是今年來規(guī)模最大的文人書畫展，非說我寫的毛筆字好看，堅持要求我也給兩幅作品。我對我的毛筆字毫無信心，我總擔心在寫毛筆字上我欺世盜名，我再次和這兩個朋友明確，她們不是覺得我長得好而是確實覺得我字寫得好，秉著一個玩兒的心態(tài)，送了兩幅字。一幅是四尺大字“觀花止”，一幅是半尺小字，抄了三首我新詩集里的短歌。

開幕那天，和邱志杰、李敬澤、歐陽江河、張大春做了關(guān)于書法的對談，主持人問了三個核心問題：第一，為什么寫書法？第二，文人字是什么？第三，怎么寫？

前輩們說得高深，從二王體系講到文革寫標語，從文人基因里不得不犯的寫字病到美學(xué)的傳承。

我沒系統(tǒng)研究和思考，只好實話實說。我寫毛筆字很大程度上是為了醒酒。喝多了，又沒有喝到爛醉的時候，睡不著，想干點什么。有一件事千萬不要做，就是碰手機，不然會做出一些第二天早上想抽自己的事。直接躺床上又不舒服，看書眼睛又花，跑步又容易受傷，這時候?qū)懨P字真是特別好的解脫方式。酒氣沖破神經(jīng)、肌肉系統(tǒng)中的一些桎梏，偶爾讓眼里有神、手里有鬼，寫出些沒酒時寫不出來的字。

至于文人字，我的理解是，“文”，是寫的內(nèi)容。中文被創(chuàng)造被使用了三千年，中文內(nèi)容有直指人心的能量。一些詞句被毛筆字單獨拎出來，生動異常。有次過生日，有朋友送了我一個內(nèi)褲，上面手寫漢字“舊日時光曾被梨花照”，這個內(nèi)褲我穿了很久。第一次去臺北，開完會已經(jīng)很晚了，忽然看見遠遠寫著兩個簡單的毛筆大字：酒窩，覺得很溫暖，心里一動，就過去喝了一杯。“人”，是寫字的人。字因人傳，有不公平的地方。很多文人字，如果不是這些人的名聲，一定不會流傳得這么廣，一定不會這么貴，比如蘇軾，比如曾國藩，比如康有為，其實，他們用的文房古董也一樣。字因人傳，也有很公平的地方。這些名人寫這些字的時候，帶著他們自己一身一生的修為、見識、品行、事功、道德文章的力量，觀者見字，也能或多或少地感到這些非文字本身的力量?！白帧保亲直旧淼墓P法、結(jié)體、章法之美。至于到底為什么有些筆法、結(jié)體、章法就是美、就是對，有多美，我可以舉出不少例子，但是我總結(jié)不出明確的規(guī)律。我能明確的是，書法不只是二王體系，如果筆法、結(jié)體、章法有明確的辨識度，寫出來有人認、有人喜歡，這些書法就有明確的存在價值。

兩周前，我去了一趟海南石梅灣，睡覺時沒拉窗簾，第二天被猛光照醒，窗外藍海碧空，大朵大朵的云彩以不可思議的妙曼的筆法、結(jié)體、章法鋪滿了整個天空，隨著時間流淌，緩緩變化。我想：“最初的書法大師臨誰的帖呢？”

在海南，在此刻，天用云作字。在未來某處，在未來某刻，天也用我作字，用我的手蘸著墨作字。（文/馮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