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高加索山脈而望的歐洲大陸,自古以來,地形破碎,海陸犬牙交錯。多樣的地貌造就了多元的民族。在歐洲的眾多種族和文化中,東斯拉夫人是具有獨特歷史、語言和傳統(tǒng)的民族集團之一。該民族的歷史可以追溯至遠古時期,最初的先民生活在波羅的海沿岸、維斯瓦河畔、第聶伯河流域這片廣袤的中東歐土地上。歷史上,這個地區(qū)曾經(jīng)是各種宗教勢力、政治文化的紛爭之地。東斯拉夫人在這片土地上展現(xiàn)出自己頑強的生命力,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民族特性。他們即是后來的東斯拉夫人,也是后來的俄羅斯族、烏克蘭族和白俄羅斯族的祖先。
“羅斯”是族群和文化范疇上的概念。羅斯大公國是9—13世紀以基輔為中心、東斯拉夫人為主體的一個古老國家,其統(tǒng)治區(qū)域大致相當于今天的烏克蘭、白俄羅斯以及俄羅斯的歐洲部分地區(qū)。羅斯被認為是三個現(xiàn)代東斯拉夫國家——俄羅斯、烏克蘭、白俄羅斯的共同文明起源,歷史地位非常重要。公元882年,留里克的繼任者,也是他的親族大將奧列格南征基輔,殺死了當?shù)氐慕y(tǒng)治者阿斯科爾德和迪爾。奧列格當眾宣布:“讓基輔成為羅斯眾城之母吧。”歷史學家把奧列格建立的這個國家稱為基輔羅斯。但事實上,古代文獻并非從一開始就有“基輔羅斯”這個概念?!盎o羅斯”這個詞是19世紀上半葉的學者們創(chuàng)造出來的。最早指的是狹義地理意義上的“以基輔為中心的羅斯大公國”。到19世紀下半葉,“基輔羅斯”開始被認為是俄羅斯歷史的一個發(fā)展階段。格列科院士的兩本專著《基輔羅斯》和《基輔羅斯文化》曾廣為流傳。格列科指出,他的著作所討論的“基輔羅斯”并非狹義的地理概念,而是廣義上可以與西歐的法蘭克帝國比肩的羅斯大公國。該區(qū)域幅員遼闊,但最終分裂為若干獨立的國家單位。肖瑜老師的近作《基輔羅斯:東斯拉夫文明的起源》這本著作中討論的“基輔羅斯”與格列科院士提出的概念大致相同,即蒙古大軍西征前,那個以基輔為中心的羅斯大公國(862-1237)。
《基輔羅斯:東斯拉夫文明的起源》
梳理了上述歷史沿革,猶如獲得了叩問天門的“權杖”——東斯拉夫民族的史前時代、族群遷徙;早期公國的王朝更替、兄弟鬩墻;基輔羅斯的內(nèi)憂外患、繁榮中興乃至光輝燦爛的文化藝術,通過當代講述者,展呈為歷史長卷中一面繽紛繁復的冊頁。鐵馬冰河踏浪而來,神奇?zhèn)髡f競相展演,矛盾紛擾連綿不絕。繁榮與衰頹如同波峰波谷,此消彼長;傳承與創(chuàng)造百舸爭發(fā),銳不可擋。
“歷史”——既指向事物演變的過程,也包含了人們對于該進程的認知。廣義上說,自然界中任何事物的發(fā)展變化過程,都是自己的歷史。歷史學家們對于人類生活各種現(xiàn)象的記載,保存在歷史作品和文獻中。但在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早期,沒有歷史意義上的人類社會、民族和國家,也沒有文字記錄,我們把這個時代稱為史前時代。其實,整個史前史實際上是透過器具與類人骨骸的發(fā)掘取得對“過去”的線索,然后以得到可確定的經(jīng)驗進行“對話”??脊艑W家們已經(jīng)證實,大約在距今4.5萬年,智人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東歐平原上。他們用燧石制造薄刀,用動物頭骨來打造投擲的匕首,還制造了針,并用動物毛皮來縫制衣服。隨著生活水平的提升,他們建造了半地穴式房屋,居住條件有了改善。他們以合作的方式捕獲大型野獸,采食漿果,魚叉捕魚,半定居式的生活方式由此展開。在這個過程中,女性負責為家人看護壁爐,保護火種等采集任務,男性負責狩獵捕魚,所以在當時的人類部落中,女性地位很重要。
在當今東歐和中亞的很多地區(qū),例如頓河、沃羅涅日河附近等地都發(fā)現(xiàn)了舊石器時代的遺址。伴隨著人類族群的擴大和生活半徑的拓展,歐亞大陸的地理地貌發(fā)生了極大改變。森林開始出現(xiàn),大型動物逐漸消失,小型動物開始登場。人類在冰川消退之后向北遷移,這一時期被稱為中石器時代。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帶來了農(nóng)業(yè)的部門分工,新石器時代到來。人類對石器的加工又更進一步,加工技術日臻成熟。最初的商品交換產(chǎn)生。在歐亞大陸的廣大地區(qū),許多大家族開始聯(lián)合起來組成部落,大家共同勞動、占有土地、分配食物,學者把這樣的社會制度稱為“原始共產(chǎn)主義”。在水草豐美的地方,畜牧業(yè)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這些變革,使得古印歐部落人口急劇增長。馬的馴化,青銅的冶煉,使人們可以騎馬手持青銅武器開疆拓土,探索世界。古印歐人的遷徙始于歐洲東南部。一部分部族向西,占據(jù)了遠至大西洋的歐洲大部分地區(qū);一部分部族向北,占據(jù)了歐洲北部,包括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一部分向東進入烏拉爾山脈;還有一部分向南進入了歐洲南部的森林草原地帶。事實上,現(xiàn)代日耳曼民族、斯拉夫諸民族、波羅的海諸民族的祖先曾屬一個族群。伴隨著古印歐人的民族大遷徙,斯拉夫人、日耳曼人、波羅的海人的共同祖先開始逐漸從古印歐人中分離出來。在這個時間節(jié)點上,斯拉夫人的祖先向西與盤踞當?shù)氐娜斩柯湎嘤鍪艿阶柚?,留在奧得河流域形成了西斯拉夫諸民族。另一部分斯拉夫人的祖先向東遷徙,抵達第聶伯河,在這里和芬蘭-烏戈爾人融合,形成了東斯拉夫民族。向南進發(fā)的部族則形成了南斯拉夫諸民族。
自遠古時代以來,東斯拉夫人就一直流傳著與草原游牧族群斗爭的神話。先是來自亞洲的入侵者金麥里人,然后是中亞的斯基泰人,隨后又有東方的游牧部落薩爾馬特人的入侵。公元375-568年,是歐洲歷史上被稱為“族群大遷徙”的時代。在羅馬帝國的廢墟上,先后建立起數(shù)十個日耳曼人的“蠻族國家”,為歐洲未來的政治版圖的形成奠定了基礎。當然,在這趟舉世聞名的大遷徙浪潮中,斯拉夫人、芬蘭-烏戈爾人、阿蘭人也被裹挾其中。
成書于12世紀,被認為是俄國最早歷史著作的《往年紀事》記載,東斯拉夫人共有30多個部落。在10世紀以前,東斯拉夫人各部族仍然處于流動和遷徙的進程中。而肖瑜教授的這部著作,也參考了《往年紀事》中的諸多歷史記載,使得歷史的面貌更加真實可信。8世紀末9世紀初,隨著經(jīng)濟和社會的發(fā)展,東斯拉夫部落聯(lián)盟逐漸形成更強大的部落集團,貿(mào)易關系的進一步發(fā)展,把東斯拉夫人的領地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們有了同樣的宗教信仰,向同樣的多神教神靈祈禱,并組織聯(lián)合性軍事行動抵御外侮。而對于羅斯公國建立的歷史依據(jù),顯然在后世的歷史研究者看來,仍然是一個懸而未決的疑問。
879年,留里克王去世之后,他把公國委托給自己的族人奧列格。兩個羅斯國家并立的局面以第聶伯河流域西北部的諾夫哥羅德吞并了第聶伯河流域中部的基輔而告終。奧列格依靠智謀占領基輔,以基輔為中心的統(tǒng)一的羅斯國家在882年成立了。19世紀以后的歷史學家把這個國家稱為“基輔羅斯”。913年,奧列格去世后,留里克的兒子伊戈爾.留里科維奇繼承了基輔大公的王位,在伊戈爾大公統(tǒng)治時期,羅斯的疆域進一步擴大。當伊戈爾大公帶著親衛(wèi)隊去德列夫利安人那里征收貢物時,憤怒的德列夫利安人用殘酷的手段殺死了伊戈爾大公。伊戈爾大公的妻子奧莉加和兒子斯維亞托斯拉夫留在了基輔。當伊戈爾的死訊傳來,基輔的老百姓擁戴奧莉加,無條件支持她,而且承認她的兒子的王位繼承權。通過后世充滿傳奇色彩的傳說——奧莉加大公夫人的四次復仇,她需要求助于一個新的宗教來尋求精神寄托和心理安慰。
962年,奧莉加和伊戈爾大公的兒子斯維亞托斯拉夫.伊戈列維奇開始親政。史稱“斯維亞托斯拉夫一世”。他完成了此前的時代未竟的事業(yè)。972年,斯維亞托斯拉夫一世在回國途中遇襲,羅斯將軍斯維涅里德逃回基輔,向留守基輔的大王子亞羅波爾克報信。973年,年輕的亞羅波爾克在他父親的老部下的支持下,于基輔繼承王位,稱為“亞羅波爾克一世”。即位之初,他的地位并不穩(wěn)固,他的二弟奧列格管轄的德列夫利安地區(qū)和三弟弗拉基米爾統(tǒng)領下的諾夫哥羅德地區(qū),都渴望從羅斯大公國中獨立出來。這就引發(fā)了羅斯歷史上第一次兄弟相殘。980年,斯維亞托斯拉夫一世的第三個兒子弗拉基米爾弒兄奪位,稱為基輔大公,史稱弗拉基米爾一世。意識形態(tài)上,弗拉基米爾一世通過新的宗教凝聚人心;軍事舉措上,弗拉基米爾一世通過把他的12個兒子們分派到各地出任總督來維持各地均勢。
作為基輔大公弗拉基米爾的第三子,雅羅斯拉夫通過與兄弟之間的爭斗掌握了政權。他在成為羅斯唯一的大公后,仿效其父親的做法,也把兒子們派往各地,并要求兒子們無條件服從他。在雅羅斯拉夫在位期間,整頓軍備、擴建都城;尊崇教會、鼓勵文化。雅羅斯拉夫大公在羅斯歷史上是一個劃時代的人物,他還頒布了羅斯歷史上流傳至今且年代最早的《羅斯法典》。在外交方面,雅羅斯拉夫延續(xù)了前代的對外政策,擴大了勢力范圍,改善了與周邊國家的關系,并通過政治聯(lián)姻的方式提升了國際地位。方方面面的改革和舉措,使羅斯逐漸成為東歐地區(qū)的一個強國。同前代相比,整個社會結構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各行各業(yè)在持續(xù)進步,新的城市隨之發(fā)展起來。
1055年,雅羅斯拉夫的次子伊茲雅斯拉夫·雅羅斯拉維奇繼承了基輔大公的王位,史稱“伊茲雅斯拉夫一世”。他不僅要面對來自草原的游牧族群的新敵人,波洛茨克的叛亂,還要面對多神教的騷亂和社會的抗議。而在1054~1072年,基輔政權實際上是由雅羅斯拉夫的三個兒子共同把持,歷史上把這段時間稱為“三巨頭時代”。表面上的歲月靜好,掩蓋不了內(nèi)部的沖突。此時,面對“智者”雅羅斯拉夫所立下的“兄弟之間不得相互攻伐”的遺訓,子孫們?yōu)闋帄Z基輔王位展開了一輪又一輪殘酷而血腥的斗爭。此后的統(tǒng)治者,例如弗拉基米爾·莫諾馬赫,不僅暫時延緩了羅斯走向解體的自然歷史進程,也明顯提高了羅斯的國際地位。
12世紀中后期,羅斯進入封建割據(jù)時期。當杰出的領導者相繼去世,解體的趨勢也愈演愈烈。
肖瑜教授在這部著作的尾聲中寫道:“在后人看來,羅斯的解體是一場巨大的地緣政治災難,是羅斯社會的重大倒退……但從較長的時間線來看,羅斯的政治解體只是未來國家在政治和經(jīng)濟上重新崛起過程中的一個自然歷史階段?!?/p>
綜觀肖瑜教授的《基輔羅斯:東斯拉夫文明的起源》,以民族起源為引,細致梳理了羅斯諸民族的史前時代,東歐平原上的早期人類遺址,將東南歐的歷史上溯到了舊石器時代。通過史無前例的民族大遷徙,確定了其民族的共同祖先;以歷史定論為錨,作出了“羅斯”這一概念在狹義和廣度上的區(qū)分。這些詳盡的宏大敘事為后文中基輔羅斯的歷史沿革進行了背景鋪陳。而在基輔羅斯的表面盛衰之下,肖教授也深入地探究了基輔羅斯淵源綿長的文化影響和宗教牽涉。他一針見血地指出:羅斯周邊的強敵全都是一神教國家,繼續(xù)維持多神教信仰則意味著與整個歐洲社會隔絕。而基督教這種一神教完全符合以君主為首的中央集權國家的需要,并且,基督教規(guī)范了家庭和社會之間的關系,引入了新的道德標準。同時,高度發(fā)達的拜占庭文化開始進入羅斯視野,基輔的文學藝術、法律習俗都打上了拜占庭的烙印。因此,基督教不僅滲透進社會和文化的方方面面,而且促進了國家的團結和穩(wěn)固,強調(diào)了基輔羅斯與整個基督教世界的關系,賦予其更為堅固的意識形態(tài)基礎。
而在王朝更替的線索之外,肖教授也深刻分析了基輔羅斯的“年長者繼承制”這一繼承規(guī)則的弊端。顯然,肖教授的此部著作既能站到一個高屋建瓴的位置去審視,也能跳出歷史的因襲,站在更廣闊的、更空曠的視角去觀察。尤為難能可貴的是,肖教授把這種制度的弊病(內(nèi)在因素)和制度之外的世界局勢的更替和演變(外在因素)放置在同一視閾內(nèi)去考察,進一步指出了基輔羅斯衰落的背景之復雜緣由,也讓我們讀者感受到基輔羅斯的衰落絕不是單一屬性的問題,而是內(nèi)部結構性和外部驅(qū)動力的共同結果。
盡管基輔羅斯早已成為歷史余暉中的一抹孤影,但它留存于世的歷史遺產(chǎn)、文化瑰寶、制度架構與族群格局,將深深楔入人類的普世基因,鑒照并警醒著后世的開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