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玠、崔琰的仕履及其背景
建安年間曹操集團中,崔琰、毛玠是主典選舉的最重要人物,他們?yōu)椴懿僬嗟慕ㄔO作出了不少貢獻,卻在建安二十一年(216)分別被曹操賜死和廢黜。崔琰之死與毛玠之廢雖為歷來史家所關注,似言有未盡。本章擬從崔琰、毛玠的仕宦經歷、政治傾向入手,結合歷史背景,對此作些探討。
毛玠字孝先,陳留平丘人,“少為縣吏,以清公稱”。曹操為兗州牧,辟毛玠為治中從事,轉幕府功曹。約從建安元年至十七年,毛玠任司空、丞相東曹掾,掌典選舉。建安十八年“魏國初建”,毛玠為尚書仆射,復典選舉,直至被免黜。毛玠前后掌選達20年。
崔琰字季珪,清河東武城人,年輕時曾就鄭玄受學,后仕袁紹。曹操破袁紹,領冀州牧,辟崔琰為州別駕從事?!度龂尽肪硪欢洞掮鼈鳌份d:“太祖(曹操)為丞相,琰復為東西曹掾屬征事?!庇浭龃掮娜温毲闆r相當籠統(tǒng)。按,《資治通鑒》系“〔曹〕操以冀州別駕從事崔琰為丞相西曹掾”于建安十三年六月。又《三國志》卷一一《邴原傳》載,崔琰為東曹掾,曾為丞相征事邴原、議郎張范作評狀,并薦邴原代涼茂“為五官將長史”。而裴注引《獻帝起居注》載建安十五年(210)初置征事二人,擬以邴原、王烈為征事。洪飴孫《三國職官表》稱,建安年間,曾任征事者有邴原、王烈、崔琰三人。據此,盧弼推斷崔琰“始為西曹掾,繼為東曹掾,后為征事”,是有道理的?!拔簢踅ā保掮鼮樯袝?,后遷中尉,直至被賜死。
《三國志》卷一《武帝紀》載建安二十二年曹操所下用人教令,其中提到“至德之人放在民間”“文俗之吏,高才異質”等五類人才,實際上是曹操畢生用人實踐的概括。毛玠由縣吏起家,但他不同于普通俗吏,而是一位以“清公”見稱的實干家。在任兗州治中從事時,毛玠分析當時的政治局勢,建議曹操“樹基建本”,認為“兵義者勝,守位以財,宜奉天子以令不臣,修耕植,畜軍資,如此則霸王之業(yè)可成”。毛玠支持曹操建立霸業(yè),提出“奉天子以令不臣”“修耕植,畜軍資”兩條治國大計,極具政見,都被曹操采納。毛玠的經歷和表現(xiàn)符合“文俗之吏,高才異質”的人才標準,從曹操用人實踐的過程來看,他受重用是有代表性的。兗州是曹操起兵后最早占據的地區(qū),他早期接觸的人士也以兗州為主。在名士中,衛(wèi)茲、鮑信與曹操關系親密,但兩人先后戰(zhàn)死。張邈、陳宮最初與曹操關系不錯,興平元年(194),曹操殺掉了譏議自己的兗州名士邊讓,張邈、陳宮及許多兗州士人因此背叛了曹操。經過這次事變后,繼續(xù)留在曹操政權中的兗州人士多是一些“文俗之吏”,包括毛玠、程昱、滿寵、薛悌、萬潛、王必等,后來都不同程度地受到曹操重用,而毛玠最為突出。
曹操教令中提到的“至德之人”這一類人才,其判斷標準一般來說是漢代人們所謂的“經明行修”,符合這個標準的人即為名士。東漢末年,青州一帶盛行所謂“邴鄭之學”,邴指邴原,鄭指鄭玄。鄭玄是著名的經學大師,崔琰出自其門下,具有成為“經明行修”的名士的條件。崔琰是在特定的政治形勢下進入曹操政權的。建安九、十年間,曹操平定了袁紹父子控制下的河北地區(qū),自領冀州牧,將政治中心由許都移到鄴城,對冀州實行直接治理。據《三國志》卷一四《郭嘉傳》注引《傅子》記載:
河北既平,太祖多辟召青、冀、幽、并知名之士,漸臣使之,以為省事掾屬。皆〔郭〕嘉之謀也。
河北青、冀、幽、并四州長期處在袁氏政權統(tǒng)治下,當地士人與袁氏政權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們對新近入主的曹操難免存有戒心,而曹操要控制上述地區(qū),還得從控制當地士人著手。曹操采用郭嘉的建議,大量辟召當地名士,作為省事掾屬。所謂“漸臣使之”,即曹操對河北名士的駕馭有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在最早辟召的一批河北名士中,王修為司空掾,直接進入曹操政權的中樞。此外,崔琰為冀州別駕從事,邢颙、牽招為冀州從事,都在曹操自領的州府任職。在河北四州中,冀州是政治、經濟中心,冀州士人居四州士人之冠,崔琰則是冀州士人的代表。曹操初辟崔琰時,對他說:“昨案戶籍,可得三十萬眾,故為大州也。”崔琰回答道:
今天下分崩,九州幅裂,二袁兄弟親尋干戈,冀方蒸庶暴骨原野。未聞王師仁聲先路,存問風俗,救其涂炭,而校計甲兵,唯此為先,斯豈鄙州士女所望于明公哉!
崔琰以“王道大義”責備曹操,出語不凡,表現(xiàn)了鮮明的政治態(tài)度和耿直的個性品格。胡三省對此評論說:“此〔曹〕操之所以重崔琰,而亦不能不害崔琰也?!辈懿僦浴爸卮掮薄昂Υ掮?,后面將進一步討論。崔琰后來被推為“冀州人士之首”,從這件事中可以看出端倪。
影視劇中的崔琰
毛玠、崔琰掌選與曹操用人
以上說明,毛玠、崔琰是以不同的身份、在不同的政治背景下進入選曹的。選曹即西曹和東曹。東漢時期,公府例置西曹、東曹等十余曹,分理眾事?!独m(xù)漢書·百官志一》下“太尉”條稱,“西曹主府史署用。東曹主二千石長吏遷除及軍吏”,“東西曹掾比四百石,余掾比三百石”。西曹、東曹分別掌管對內、對外人事處置權,地位高于其他各曹。建安年間,曹操實行“霸府”政治,其司空、丞相府的東、西曹實際上總攬了中央、地方的選舉用人權。崔琰初授東曹掾時,曹操特意下教云:
君有伯夷之風,史魚之直,貪夫慕名而清,壯士尚稱而厲,斯可以率時者已。故授東曹,往踐厥職。
曹操重用崔琰,看重的正是他的正直品格,希望通過他起“率時”作用。在崔琰之前,毛玠已掌東曹十余年。史稱毛玠、崔琰掌典選舉:
其所舉用,皆清正之士,雖于時有盛名而行不由本者,終莫得進。務以儉率人,由是天下之士莫不以廉節(jié)自勵,雖貴寵之臣,輿服不敢過度。太祖嘆曰:“用人如此,使天下人自治,吾復何為哉!”
毛玠、崔琰掌選的原則有兩條:一是尚“清正之士”,杜絕“行不由本”者,二是“以儉率人”。由于兩人堅持原則,身為表率,從而取得了通過選舉環(huán)節(jié)“使天下人自治”的社會效果,深得曹操贊賞;同時,曹操也為自己用人恰當而自得。
毛玠、崔琰掌典選舉時志趣相投,配合默契,故時人談論選舉,必并稱毛、崔。然而,兩人的具體職責是有區(qū)別的?!度龂尽肪硪欢睹d傳》注引《先賢行狀》云:
其典選舉,拔貞實,斥華偽,進遜行,抑阿黨。諸宰官治民功績不著而私財豐足者,皆免黜停廢,久不選用。
表明毛玠是具體掌管官吏的選拔敘用、“免黜停廢”的。這一方面是由于毛玠掌管東曹事務,東曹本來就“主二千石長吏遷除及軍吏”;另一方面則是由于毛玠以吏道起家,處理官府中的具體事務是其特長。由于以上原因,毛玠和東曹便成為當時選舉斗爭的焦點。據《毛玠傳》記載:
大軍還鄴,議所并省。玠請謁不行,時人憚之,咸欲省東曹。乃共白曰:“舊西曹為上,東曹為次,宜省東曹?!碧嬷淝椤焓∥鞑?。
毛玠掌選時拒絕權貴“請謁”,阻隔了許多人的不正當仕進途徑,因此,那些權貴希望借并省機構之機省去東曹,從而將毛玠排擠出掌典選舉職權之外。曹操堅持保留東曹,省去西曹,是因為他的現(xiàn)行治國政策正需要毛玠這樣的得力助手來執(zhí)行;同時,保留東曹對曹操總攬地方選舉用人權較為有利,畢竟東曹的職能范圍比西曹要廣。這里涉及并省西曹的時間問題。洪飴孫《三國職官表》將此事系于建安二十二年(217),大概是把“大軍還鄴”推斷為是年曹操征孫權后還鄴。其實,在并省西曹前,曹丕已為五官中郎將,并曾對毛玠囑托非次遷轉親眷,被玠婉言拒絕。曹丕始為五官中郎將在建安十六年正月。而建安十八年五月曹操晉爵魏公時,毛玠已遷任右軍師,列名《上尊號奏》。因此,“大軍還鄴”當指建安十七年(212)正月曹操征馬超等關中諸將后還鄴,而并省西曹事只能在是年正月或稍后。當然,西曹不久又復置。
《崔琰傳》注引《先賢行狀》載崔琰事跡云:
魏氏初載,委授銓衡,總齊清議,十有余年。文武群才,多所明拔。朝廷歸高,天下稱平。
所謂“委授銓衡,總齊清議”,重點落腳在“總齊清議”上。也即是說,崔琰作為冀州士人的代表出掌選舉,其主要職責是掌典對士人的品評推薦。就地域而言,以冀州為主的河北士人是崔琰品評推薦的重點?!洞掮鼈鳌酚涗浟舜掮勊抉R懿、崔林、孫禮、盧毓等名士的言論,除司馬懿外,崔林等三人都是河北名士。在盛行人物評論的當時,崔琰代表選曹所作的人物評論,自然是官府用人的重要依據。崔琰任東曹掾時,曾為丞相征事邴原、議郎張范作過一紙評狀,備載于《邴原傳》。這種“評狀”大概就是九品官人法下為士人作狀的肇端。因此,所謂“朝廷歸高,天下稱平”是有所特指的,“歸高”“稱平”都是對崔琰把握人物評論尺度的肯定。至于“十有余年”一語,值得推敲。崔琰自建安十三年任西曹掾,至建安二十一年被賜死,前后不足9年,其間他還任過征事、尚書和中尉,因此,他實際任選官(包括任東曹掾)的時間還要短些。然而,從建安九年九月崔琰任冀州別駕從事時起,他就在為曹操推薦以冀州為主的河北士人,這與曹操對冀州實行直接治理的政策是一致的。崔琰后來任丞相征事,主要職任是“咨事議論”,同樣可以評論人物,影響選舉。通觀而言,“十有余年”的說法并不為錯。再者,此時選曹中專門設有“議令史”一職,聯(lián)系崔琰的具體職責來看,反映出曹操有力圖將東漢以來影響選舉用人的鄉(xiāng)閭清議收歸中央的傾向。
宋人洪邁在《容齋隨筆》卷一二列有“曹操用人”條目,列舉曹操用人成功十例,卻不及用毛玠、崔琰掌典選舉事。其實,“選舉”是封建官府最重要的組織手段,與統(tǒng)治者的治國方針聯(lián)系緊密,牽涉的內容十分復雜。毛玠是兗州人士中“文俗之吏,高才異質”的代表,崔琰是“經明行修”的冀州頭號名士,曹操分別用其所長,讓他們共掌選舉,而曹操“破浮華交會之徒”“整齊風俗”的治國方針通過“選舉”這一環(huán)節(jié)得以實現(xiàn)。這實在是他用人最成功的范例之一,曹操本人對此也是十分滿意的?!短接[》卷二一四引《傅咸集表》云:
昔毛玠為吏部尚書,無敢好衣美食者。魏武(曹操)嘆曰:“孤之法不如毛尚書。令(今)使吏部用心如毛玠,風俗之易在(蓋)不難矣?!?/p>
這是毛玠任尚書仆射兼典選舉(即《傅咸集表》所謂“吏部尚書”)時的事,它照應前文,充分表明了曹操肯定毛玠掌選的一貫態(tài)度。洪邁卻忽略了這一點。
影視劇中的毛玠
崔琰案、毛玠案的始末緣由
然而,就是毛玠、崔琰這兩個深受曹操賞識、重用的有功之臣,何以會落到或死或廢的結局呢?有必要個案簡析?!洞掮鼈鳌酚涗浟恕按掮n死案”的始末。起初,崔琰推薦鉅鹿人楊訓,被曹操辟用。操晉爵魏王,訓上表稱頌功德,時人譏笑楊訓“希世浮偽”,并指責崔琰薦舉失當。其后載云:
琰從訓取表草視之,與訓書曰:“省表,事佳耳!時乎時乎,會當有變時?!辩疽庾I論者好譴呵而不尋情理也。有白琰此書傲世怨謗者,太祖怒曰:“諺言‘生女耳’,‘耳’非佳語?!畷斢凶儠r’,意指不遜。”于是罰琰為徒隸。使人視之,辭色不撓。太祖令曰:“琰雖見刑,而通賓客,門若市人,對賓客虬須直視,若有所瞋?!彼熨n琰死。
總體看來,這是一樁帶有“文字獄”性質的案例。此案首先有兩點值得注意:其一,如何理解崔琰與楊訓書信的內容?其二,告發(fā)崔琰的人是誰?
在崔琰與楊訓的書信中,所謂“省表,事佳耳”,顯然是針對訓表稱頌曹操功德而發(fā),我認為其中隱含著不以為然和嘲諷的意味。下一句“時乎時乎,會當有變時”,承上句之意,感嘆時勢變化而人心不古。但這句話容易生出歧義,陳壽認為,崔琰的本意只是譏諷“論者好譴呵而不尋情理”,也即是說,崔琰認為楊訓的舉動很入時,也很正常,而那些議論的人卻未免喜好譴責別人而不合情理。這種看法反映的是為崔琰抱屈者的意見,將上下句分開來看,也勉強說得通。我個人認為,這并不是崔琰的本意。曹操是將兩句作為一個整體來看的,得出的結論是崔琰“意指不遜”,并非事出無因。
崔琰寫給楊訓的是私人書信,內容只是一些語意模糊的牢騷話,竟然有人抓住這種細微的把柄,向曹操告發(fā)崔琰“傲世怨謗”,構成崔琰之獄,可見這個人是處心積慮和頗有根由的。《崔琰傳》注引《魏略》補充了崔琰案的有關細節(jié),指出告發(fā)崔琰的人是“與琰宿不平者”,他偶然發(fā)現(xiàn)了崔琰的書信。《三國志》卷一二《徐奕傳》注引《傅子》稱:“崔琰、徐奕,一時清賢,皆以忠信顯于魏朝;丁儀間之,徐奕失位而崔琰被誅。”清人姚范認為:“按《徐奕傳》注,白崔者丁儀也?!泵鞔_指出告密的人就是丁儀。丁儀,沛國人,其父丁沖是曹操的舊友,曾建議曹操“匡佐”漢獻帝,兩人情誼深厚。丁儀憑借這層關系,受到曹操寵信,授職丞相西曹掾。丁儀成為曹操的親信,由他告發(fā)崔琰,是很容易被曹操接受的。
丁儀處心積慮地要陷害崔琰,原因要追溯到立太子事件。建安十八年(213)曹操建立魏國后,遲遲未立太子,在曹丕、曹植之間難于取舍,并曾就此“密訪群司”。當時,丁儀、丁廙、楊修、楊俊等人黨附曹植,賈詡、崔琰、毛玠、邢颙、桓階等人則支持曹丕。在支持曹丕的人中,崔琰的表現(xiàn)最為突出。據《崔琰傳》記載:
時未立太子,臨菑侯植有才而愛。太祖狐疑,以函令密訪于外。唯琰露板答曰:“蓋聞《春秋》之義,立子以長;加五官將仁孝聰明,宜承正統(tǒng)。琰以死守之?!敝?,琰之兄女婿也。太祖貴其公亮,喟然嘆息,遷中尉。
何焯認為:“以密函下訪,乃露板以答,非所以處骨肉之間。季珪之禍,實萌于此?!卑矗苤彩谴掮闹杜?,崔琰違背曹操密函咨訪的本意,露板回答,是為了避嫌。從崔琰的堅決態(tài)度看,大有“以人倫自任”的氣概,其耿介的個性表露無遺。曹操是能夠體察崔琰的苦心的,他器重崔琰“公亮”,將崔琰遷升為中尉。然而,崔琰的表現(xiàn)確實給自己埋下了禍根。他在大庭廣眾下公開支持曹丕,影響很大。丁儀兄弟在立太子問題上陷入甚深,曹植能否立為繼嗣關系到兩人的政治前途乃至身家性命,丁儀由此懷恨崔琰,尋機加以陷害是必然的。
探明了崔琰案的起因后,我們可以進一步分析曹操的處置措施。盧弼在《三國志集解》中對崔琰致死的原因有一段綜合評析,他說:
或曰:“魏武之必除孔北海(孔融),勢固宜爾。若崔季珪本為操之心膂,徒以口語猜嫌殺之,殘惡極矣。”弼按:魏武有篡奪之心,而又欲避篡奪之名,琰與訓書不啻窺見其隱衷,發(fā)泄其詭謀,故深惡之而置諸死地也。
孔融、崔琰都喜好討論,又都因議論生禍,被曹操處死,人們很容易把這兩個人聯(lián)系起來考慮。但是,人們也注意到這兩個人與曹操的關系有本質的差別,于是在理解曹操為何要殺孔融的同時,對曹操為何要殺崔琰感到困惑,只好歸結為曹操的“殘惡”。盧弼的看法在此基礎上深入一步,追尋了崔琰書信內容的實質。不過,若說崔琰揭露了曹操的“篡奪之心”,因而曹操要置崔琰于死地,卻不完全是事實。
丁儀告發(fā)崔琰后,曹操認為崔琰“意指不遜”,罰他為徒隸,意在折損他。如何進一步處置,曹操是留有余地的。問題在于崔琰在服刑期間不但絲毫不撓“辭色”,還“通賓客,門若市人”,公然與曹操對抗。曹操終于被激怒,“遂欲殺之”。若把以上情形置于當時的歷史背景中考察,則有著深刻的政治根源。前已述及,以冀州為主的河北士人進入曹操政權后,是較難駕馭的一個政治群體。曹操曾經針對冀州風俗“阿黨比周”,專門發(fā)布《整齊風俗令》。盡管如此,他們仍然頑強地表現(xiàn)出獨特的個性。邴原名重天下,即便在官府任職,依然我行我素,曹操因此感嘆邴原“不為孤用”。田疇從征柳城有功,卻再三辭讓封爵,搞得曹操十分難堪,幾乎要加罪于他。把這些事情聯(lián)系起來看,“崔琰案”無疑是這個政治群體忤逆曹操的一次嚴重事件。崔琰在服刑期間尚能“通賓客,門若市人”,可見是有政治勢力為依托的,這種政治勢力就是以冀州為主的河北士人。因此,從個人的角度看崔琰之死,其耿直個性是直接誘因,前引胡三省所謂曹操“重崔琰”“害崔琰”的說法是頗有見地的。全面地看崔琰之死,則它是曹操對以冀州為主的河北士人的一次嚴重打擊行動,由于超出了君臣間個人恩怨的范圍,而為舊時史家所不能理解。
“毛玠案”是緊接著崔琰案發(fā)生的。據《毛玠傳》記載:
崔琰既死,玠內不悅。后有白玠者:“出見黥面反者,其妻子沒為官奴婢,玠言曰:‘使天不雨者蓋此也?!碧娲笈?,收玠付獄?!d遂免黜,卒于家。太祖賜棺器錢帛,拜子機郎中。
毛玠與崔琰長期和睦共事,崔琰被殺,毛玠內心不悅,當屬情理之中。毛玠案的直接起因是有人告發(fā)毛玠誹謗曹操。據《三國志》卷二二《桓階傳》記載:“毛玠、徐奕以剛蹇少黨,而為西曹掾丁儀所不善,儀屢言其短?!蓖瑫硪欢逗钨鐐鳌纷⒁段簳份d傅巽語何夔:“〔毛〕玠等〔丁〕儀已害之矣?!北砻鞫x曾多次讒間毛玠,毛玠最終是被他誣告陷害的。丁儀陷害毛玠,也主要是因為毛玠在立太子問題上支持曹丕。
毛玠下獄后,大理鐘繇嚴詞訊問毛玠。毛玠在辯護狀辭中否認自己有“謗毀”事,說自己“職在機近,人事所竄”,由于拒絕權貴請托,從而招來陷害,他堅決要求對質取驗?!度龂尽肪矶逗颓鳌份d,和洽認為“〔毛〕玠出群吏之中,特見拔擢,顯在首職,歷年荷寵,剛直忠公,為群所憚,不宜有此”,因而明確提出應“案實其事”。侍中桓階也進言匡救毛玠。但是,曹操立丕、植為太子的意向未定而尤愛曹植,因此,“欲兩全〔毛〕玠及言事者(丁儀)”,實際上是袒護曹植的支持者,而拒絕案實真相。毛玠最終在不明不白中被免黜。
毛玠案首先說明,毛玠被廢的直接原因是丁儀密告毛玠誹謗朝政,毛玠卻認為自己是因為掌典選舉、拒絕請托而招來陷害,當事人的說法完全對立。這恰恰提示我們,在毛玠案的背后隱藏著圍繞選舉用人而展開的復雜斗爭。毛玠長期掌管官吏的任免事務,受到了當朝權貴的排擠打擊,已如前述。對于毛玠掌選崇尚功能,何夔曾提出過異議。當他繼任東曹時,對曹操說:“以賢制爵,則民慎德;以庸制祿,則民興功?!彼J為選舉要重視“道德”,應“核之鄉(xiāng)閭”,杜絕“爭競之源”,曹操表示贊同。何夔將“慎德”與“興功”并提而以慎德居首,與毛玠偏重事功的做法有很大差別。何夔的意見在選曹中有代表性,以后陳群任吏部尚書,創(chuàng)立九品官人法,是對上述意見的發(fā)展。盡管曹操一向贊賞毛玠掌選的章法,但選舉斗爭的實際情況表明,毛玠及其選舉章法被摒棄終究不可避免。從這個意義上說,毛玠是曹操集團內部斗爭,尤其是選舉斗爭的犧牲品。
其次,毛玠的結局畢竟與崔琰有很大不同。毛玠是曹操在兗州創(chuàng)業(yè)時的故吏,同前述程昱、滿寵等其他兗州人士一樣,曹操有理由在政治上充分信任毛玠。事實上,毛玠一開始就支持曹操建立霸業(yè),以后又支持曹操晉爵魏公,是曹操的忠實擁護者。曹操只是免黜毛玠,而不是采取對待崔琰那樣的嚴厲措施,確在情理之中。毛玠去世后,曹操特意賜棺器錢帛,亦可見其態(tài)度。
綜上所述,一、毛玠、崔琰是以不同的身份,代表不同的社會勢力,在不同的政治背景下進入選曹的。二、兩人掌典選舉時志趣相投,配合默契,但具體職責“分工”不同。曹操分別用其所長,使自己的治國方針通過選舉環(huán)節(jié)得以實現(xiàn)。這是曹操用人最成功的范例之一。三、崔琰之死、毛玠之廢起因于曹操集團內部的政治斗爭,各有因由,兩人在政治傾向上的差別,決定了他們結局的不同。
(本文摘自柳春新《漢末晉初之際政治研究(增訂本)》,山西人民出版社,2024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