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 年到 1956 年,一代被卷入共產主義浪潮的法國知識分子,對蘇聯(lián)共產主義背后的暴政和恐怖集體失語。美國學者托尼·朱特將這一切記錄在《未竟的往昔》一書中,“更恰當?shù)卣f,它是一本關于戰(zhàn)后法國知識界道德狀況的研究。”
《未竟的往昔》書影,從左往右:波伏娃、薩特、加繆
薩特的背叛,加繆的醒悟
1947 年,蘇聯(lián)官員克拉夫琴科投奔西方,寫了一本書《我選擇了自由》,講述蘇聯(lián)勞改營中的血腥故事。
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西蒙娜·德·波伏娃跳出來指責克拉夫琴科“沒說實話,唯利是圖”,法共報刊《法國信札》刊文痛斥這是“美國中央情報局導演的騙局”??墒?,當薩特的朋友、曾遭流放的反法西斯人士大衛(wèi)·魯塞提議詳細調查古拉格集中營,薩特當即與其絕交,并說:“談論集中營的事并非我們的責任?!?/p>
美國學者托尼·朱特在《未竟的往昔》一書中,將這種怪象歸因為:1944 年到 1956 年,一代被卷入共產主義浪潮的法國知識分子,對蘇聯(lián)共產主義背后的暴政和恐怖集體偽善和失語?!霸诓歼_佩斯遍體鱗傷時,薩特、波伏娃及其同代人仍然擺弄著他們的存在主義困境,一道寫下并說了一些相當令人震驚的蠢話?!?/p>
《美國觀察家》評價這本書,“足以讓那些愉快徜徉于 20 世紀法國文學字里行間的人們血液凝固?!?/p>
1944年畢加索的戲劇《抓住欲望的尾巴》演出之后。站立者:雅克·拉康(左一)、畢加索(右二)、波伏瓦(右一),坐者:薩特(左一)、加繆(左二),中間是一條阿富汗獵犬
“你居然沒上過強化班”
“這不是一部法國知識分子史?!敝焯赜X得這本書與自己其他研究知識分子的著作(如研究加繆、雷蒙·阿隆的《責任的重負》)不同,“更恰當?shù)卣f,它是一本有關知識分子不負責任議題的文集,一個關于戰(zhàn)后法國知識界道德狀況的研究?!?/p>
1948 年,朱特出生于倫敦,祖父母是波蘭和立陶宛猶太人,外祖父母分別來自羅馬尼亞和俄羅斯。盡管他“在英國長大,使用英語思考、寫作,甚至也有英國人特有的先入為主的好惡”,但猶太身份又使他在談及西歐時,“本能地切換到第三人稱,不與他們?yōu)槲椤薄?/p>
曖昧的歸屬感讓朱特擁有了世界公民的抽離視角,他在東歐呆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最后加入美國籍,先后在英美的大學任教,研究領域從法國知識分子到歐洲戰(zhàn)后政治。在劍橋讀博時,朱特獲得了一份就讀巴黎高等師范學院的獎學金,這所學校曾是薩特的母校。在另一本書《記憶小屋》里,他回憶“從來沒在一個這么小的地方看到過這么多知識分子”,然而他們的“天賦、脆弱且出奇地狹隘”也讓朱特無比吃驚,他的法國同學能夠大段大段死記硬背,卻對眼見耳聞的事實視而不見。
托尼·朱特
入學第一天,一個同學在早餐桌上問朱特“在哪兒上的強化班?”在法國,高中畢業(yè)生需要額外花兩年高強度復習,才能參加高師入學考試。朱特表示自己是留學生,沒上過強化班。“啊,所以你在英國上的強化班?!薄安徊?,我直接從英國大學過來,不用上強化班?!薄斑@不可能,既然你入學了,就說明你上過強化班?!睆娕さ倪壿嬜屩焯夭贿m:“這種‘現(xiàn)實與理論脫節(jié)’的現(xiàn)象,似乎就是法國知識分子界最基本的公理。”
1944 年盟軍登陸諾曼底,納粹德國的傀儡維希政權在一片嫌惡聲中退場,法國文人從中學到的教訓是“不要再寄希望于漸進的改良和人類的仁慈”。
他們變得激進而極端,在隨后的 1944 年到 1956 年中,法國知識分子再一次充分展現(xiàn)了“現(xiàn)實與理論的脫節(jié)”——共產主義熱情與蘇聯(lián)循序漸進的暴政。在那段時間的法國,蘇維埃共產主義訴求占壟斷地位,非左翼人士幾乎沒有開口的權力。
然而,莫斯科——他們心目中共產主義的具象——卻在肆無忌憚地成為暴力機器。五十萬立陶宛人被放逐,成千上萬波蘭人被殺戮,克里米亞韃靼人被種族滅絕。從 1929 年到 1953 年,至少有 1400 萬人被監(jiān)禁于古拉格勞改營;大清洗和“擺樣子公審”蔓延到東歐蘇聯(lián)衛(wèi)星國,在 1947 年到 1953 年,一系列政見不合的東歐領導人被冠以“預謀犯罪”,擺樣子公開審判并處決。
這些證據(jù)在那些年醒目地占據(jù)著世界頭條。只是,當時的法國知識分子卻對此選擇了幾乎集體失語。
蘇聯(lián)勞改營遺址
古拉格是前蘇聯(lián)政府的一個機構,負責管理全國的勞改營。其俄語全稱意為“勞造營管理總局”。這些營房被囚人士中包括不同類型的罪犯,日后成為鎮(zhèn)壓反對蘇聯(lián)異見人士的工具,被囚禁人士數(shù)以百萬計。
“他們皆被一種暴力解放的觀念所吸引,對屬于公共范疇的道德不感興趣?!?這也是朱特寫下《未竟的往昔》的原因,他認為這一代出生于世紀之交的法國知識分子缺乏民主實踐,“反感和厭惡構成了他們經驗的全部”。
去欺騙,英雄般地
在對共產主義的狂熱中,站隊是必須的,任何對資產階級的批判都會受到熱烈擁護;而理性的民主,只要與議會形式沾邊,就會遭到詛咒嘲笑。薩特和加繆被描述為“知識分子的地方行政長官”,這個圈子以他們主辦的報紙為核心。
朱特在書中借用作家貝桑松的話形容了那個年代——“充滿了朋黨性質的政治和哲學立場,保持中立是不可能的?!北蝗ψ优懦獯鷥r高昂, 1945 年薩特的大學好友雷蒙·阿隆在報紙上批評蘇聯(lián)模式,薩特與其斷交。1949 年弗朗索瓦·費伊特對“擺樣子公審”提出批評,被許多圈內朋友孤立。
朱特評論這種政治站隊:“知識分子并不比其他人更好或更壞。他們甚至不是特立獨行的。他們在共同體中生活;尋求尊重,害怕他人的否定;他們追求事業(yè),期望成功,敬畏權力。”
當然,法國知識分子的失態(tài)并非因為無知。
雜志《摩登時代》編輯得知勞改營的存在,迅速將其拋之腦后;盡管清楚東歐“擺樣子公審”的真相,薩特仍宣稱“反共人士是狗”;波伏娃讓筆下的人物長篇大論演講,一廂情愿表示“來自啟蒙的西方共產主義者的道德壓力將會促使蘇聯(lián)改變其監(jiān)獄形態(tài)”??寺宓隆ぱ琶穭t寫道,盡管共產主義現(xiàn)實令人幻滅,但是“仍然有必要如此假裝……是的,去欺騙,英雄般地?!?/p>
他們輕易地原諒了蘇聯(lián),盡管大量無辜者在勞改營中死去。
勞改營遺址
仇視蘇聯(lián)和斯大林的人把這里當做尋找罪證的寶地,他們在集中營遺址周邊發(fā)現(xiàn)了大量亂葬坑,而且發(fā)現(xiàn)了許多頭骨,而頭骨確實有被專業(yè)器械切割和槍擊的跡象。
知識分子自感有責任教導工人階級。他們甚至認為,對蘇聯(lián)的選擇性失明和失語,是對工人的保護。工人階級是脆弱而單純的,“我們不能讓工人失望?!彼_特說。在工人階級街區(qū),艾呂雅拒絕說出他對蘇聯(lián)的疑慮和鄙夷:“可憐的人兒,這將令他們氣餒,我們不能讓那些正在斗爭的人們失望。他們是無法理解的。”穆尼埃在一封寫給《行動》雜志的信中,說任何懷疑馬克思主義的舉動,都會削弱工人的立場,瓦解他們的決心。
他們心痛的是共產主義田園詩的墮落。至于冤假錯案、勞改營、反猶肅清中死去的數(shù)以千計的不知名的工人、農民、店主、非共產黨人士的作家政治家,是不在他們視野內的,他們關心更理論更純粹的“馬克思主義本身”。
薩特固執(zhí)地認為,為了實現(xiàn)“為全體的正義和自由”的終極理想,蘇聯(lián)擁有不擇手段的特權。他將共產主義暴力視為可敬之物,甚至說:“也許我們生活在這樣一種場景中,即只對個人的非正義已經不能被稱作是非正義了。”
保爾·艾呂雅,法國詩人,超現(xiàn)實主義運動發(fā)起人之一。
《法國當代詩人》一書曾這樣評價艾呂雅:“在所有超現(xiàn)實主義詩人中,保爾·艾呂雅無疑是成就最高的作家之一”,“他精通如何把‘荒謬事物的不斷同化’有機地融人他對自由無比的渴望中去。
詩人艾呂雅的舊友、一名捷克歷史學家被逮捕和被迫認罪?!霸谀銉刃牡淖钌钐帲绾文軌蛉淌苓@樣一種人的墮落,而這件事還發(fā)生在你的朋友身上?”在收到布勒東呼吁他抗議的信件后,艾呂雅拒絕了。這位曾寫下“我生來就認識你/要把你稱作/自由”句子的詩人說:“沒有精力為聲稱有罪的罪人操心?!?/p>
知識分子們邏輯牽強地為蘇聯(lián)辯護:“我們看似是自由的,但是確實如此嗎?作為資產階級剝削的受益人,我們有什么資格去譴責斯大林主義者的多樣性?”但他們也常常不能說服自己,于是,薩特將兩個世界做了“明惡實善的共產主義”和“實惡明善的資本主義”的區(qū)分,“更容易的做法是,譴責雙方,而后撤回批判共產主義的那層意思?!?/strong>朱特評價道。
然而,諷刺的是,薩特們卻常常成為法國共產黨辱罵的對象,共產黨媒體“無情揭露他們的矛盾和偽善”。“在車輛偏離了原有的辯證道路時,司機越是試圖想拋掉這些熱情的同路人,他們就越是堅持,并且發(fā)誓說,他們永遠不會半途而廢,因為不會有回頭路可走?!敝焯卦跁袑懙溃J為,在他看來,這些狂熱的共產主義者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在為共產主義辯護,還是為自己的過去辯護。
一個不光彩時代的最高貴見證人
勞改營是一種簡單化的使入獄者強制勞動的場所。勞改營制度和奴隸制、監(jiān)獄有許多相似點。
但是,古拉格勞改營讓加繆感到不適。
1946 年之前,加繆也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對蘇聯(lián)的罪行顯得一無所知,但轉變在悄悄發(fā)生。他開始覺得“歷史之外還存在著別的東西,比如單純的幸福、人的激情和自然的魅力”。薩特不以為然,反駁“只存在歷史,什么都離不開政治”。
就在這一年,他與薩特第一次發(fā)生意見不合。在《戰(zhàn)斗報》上,加繆發(fā)表文章“不當犧牲品也不當劊子手”,薩特的追隨者龐蒂發(fā)文反擊,把加繆稱作“革命的叛徒”,在一次圈子聚會中,加繆摔門離開。這場爭執(zhí)持續(xù)了 6 個月,薩特的伴侶波伏娃在著作《東西的力量》中公開支持龐蒂。
“如今真相大白,我們必須把某種東西如其所是地稱為‘集中營’,即便它發(fā)生在社會主義制度下。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本不該再一次如此彬彬有禮?!?strong>蘇聯(lián)令加繆心痛,他認為反抗是一種以混亂的方式尋求秩序的悖論,原則在于“正義”,任何反抗壓迫的行動,不能淪為新的壓迫。
當加繆把這些話寫進《反抗者》一書后,他成了眾矢之的。他的哲學老師在讀了這本書的片段后,對他說:“這下你要四面樹敵了?!边@本書成了加繆與薩特決裂的導火索,薩特稱人道主義和非暴力“荒唐又虛偽”。
此后,加繆幾乎與知識分子圈子決裂,“一個不光彩時代的最高貴見證人”——在《未竟的往昔》中,朱特給了加繆如此的評價,并認為只有加繆在統(tǒng)一口徑的文人共和國里,填補了道德空白。
加繆
“一個不光彩時代的最高貴見證人”——在《未竟的往昔》中,朱特給了加繆如此的評價。
加繆反思了知識分子在暴力面前的集體噤聲和胡言亂語:“流血的總是他者。這也解釋了為什么我們的某些思想家會如此隨意地談論所有事情?!?/strong>朱特認為,在這一點上“加繆領先于他的時代差不多四分之一個世紀”。
薩特終身沒有改變對共產主義的信念,在上世紀 70 年代的采訪中,他仍為蘇聯(lián)辯護:“一個革命的政權必須擺脫一些威脅到它的人,除了死亡,我看不到其他處理方式。僅僅是監(jiān)禁的話就意味著會有出獄的這天?!?/strong>
而波伏娃則在上世紀 50 年代末的作品《名士風流》中穿插了一系列主角人物對蘇聯(lián)集中營的痛苦論戰(zhàn)。只是她變換了事情發(fā)生的年代,讓這些辯論看起來像是發(fā)生在 1946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