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力所及,飛艇都停在離航站樓數百米的地方。”華裔美籍科幻作家劉宇昆在小說中出發(fā)了。在科幻小說《人在旅途》中,他設計了一條從蘭州到拉斯維加斯的航線。蘭州是他的故鄉(xiāng)。
“我們得向東北方經由內蒙古、蒙古、西伯利亞,跨過白令海峽,然后轉向東南,飛過阿拉斯加和英屬哥倫比亞省附近的太平洋,在俄勒岡州再次遭遇陸地,并最終抵達內華達州的沙漠?!贝诵?1000多公里航程,他坐的是經典齊柏林飛艇,飛艇“以177公里的時速航行,大約需要63個小時”。
在這63個小時里,劉宇昆飄過蘭州熙攘的街道、寬廣蜿蜒的黃河,經過由閃亮光滑的金屬和玻璃組成的鄂爾多斯,并了解了機長夫婦美國人艾克和廣西人葉玲的故事。
在結尾,他寫到:“我開燈接通妻子的電話說:‘我很快就會回家’。”
劉宇昆
現實中,劉宇昆剛坐了14個小時飛機,從波士頓飛到北京,參加第八屆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頒獎典禮。11歲隨家人移居美國的他,離開蘭州已經30多年。由于太忙,他一直沒空回故鄉(xiāng)看看,文字就成了他穿越時空的工具。
最早教他掌握這種工具的是奶奶。小學時,中午放學回家吃飯,奶奶會和劉宇昆一起聽廣播評書《三國演義》。幾十年后,在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王者之慈》中,劉宇昆用了和評書類似的敘述方式。他把小說獻給了奶奶,以紀念那段美好的時光。
如今劉宇昆有兩個女兒,他給女兒們講故事,陪她們玩游戲機,他也想給女兒們留下美好的回憶。在他的作品中,有很多有關家庭生活的片段:家人的相依相偎,孩子的叛逆,夫妻間的瑣碎爭吵……他曾因《手中紙,心頭愛》屢獲國際科幻文學大獎。有人質疑這部作品寫得太軟、太暖,但跨文化背景下的母子隔閡,也讓許多讀者心有戚戚。
而在書寫情感生活之外,劉宇昆最感興趣的是哲學和政治問題,比如人的身體和大腦思維的關系,人是否一定要選擇“永生”,人們是如何為了政治利益犧牲歷史真相。作為兩屆“雨果獎”得主,他自己最驕傲的作品,則是探究歷史記憶的小說《紀錄片:終結歷史之人》。它與侵華日軍731部隊有關。
11月13日下午,騰訊文化對劉宇昆進行了專訪。他向騰訊文化介紹了自己在中國新出版的小說集《奇點遺民》,并回顧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之路。以下為采訪內容。
理想讀者是自己
《奇點遺民》
騰訊文化:《奇點遺民》收錄了你過去創(chuàng)作的130多篇小說。整理這些小說時,你是不是也在梳理自己的創(chuàng)作脈絡?你會自覺地回頭看自己的創(chuàng)作嗎?
劉宇昆:是的。這本書的每一篇小說,都是我在成為一個作家過程中的反映。整理時,我就像在看相本或日記本。我從中也能看出自己寫每篇小說時關心的事情。
我有的時候會回頭看一下,不過我比較喜歡往前看。老想以前寫過什么,對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不會有什么好處。我現在在寫的文章是我寫的小說里最好的一篇,我更希望看到我的下一篇小說。
騰訊文化:科幻文學的寫作也是面向未來的。
劉宇昆:是的。盡管歷史對科幻小說很重要,但我覺得寫科幻時,我總是在想未來。
騰訊文化:你將《北京折疊》和《三體》中的兩部譯成了英文。你也說過,看一個故事時,讀者會產生一個新的故事,譯者翻譯時,又會有一個新的故事,所以你認為小說文本是開放的。
劉宇昆:對。小說是一種配合性的藝術,寫出小說只是完成了這個藝術品的一半。讀者把自己的想法放進去,才能激活小說中的人物,賦予小說顏色和活力,所以其實每個讀者看到的故事都是不同的,這是讀者和我合作做出來的。
翻譯作品則是三個人合作:作者、譯者和讀者。這是很奇妙的,我們能夠用語言這個符號,編出大家沒有想過的故事,沒有見過的人。
騰訊文化:那你的理想讀者是誰?
劉宇昆:我的理想讀者其實就是我自己,因為我沒法想到其他人的想法。我寫小說的時候,自己就是讀者,我想寫的小說就是我想看的故事。想看但沒有看到的小說是我想寫的。
騰訊文化:在作品后面,你會盡量列出小說參考了哪些資料。這不僅僅是因為你有法學背景和版權意識吧?
劉宇昆:其實我的想法很簡單:如果讀者看了我的小說后對這些東西很感興趣,他們應該知道從哪兒可以看到更多的信息。作家里這么做的不多,在美國也很少,但我覺得,這是對知識的一種敬意。
騰訊文化:你學過文學 、法學、計算機等專業(yè),這對你的寫作有什么影響?你在小說《生活的重擔》中寫:“稅務條例反映了欲望夢想理想和人類原始沖動之間的妥協(xié)調和。作為一個會計師,珍認為只要理解了社會中的稅務條例,那也就了解了整個社會的運作原理?!边@種認識是你的靈光一閃,還是本身系統(tǒng)的學術訓練使然?
劉宇昆:我那個時候就是這樣想,才寫出這篇小說的。我就是想給讀者這樣的感覺。
讀書時,我學的東西比較雜。工作后做律師,我的工作也比較雜,要學很多的東西。這樣的經歷能讓我很容易看到一些不相關的事情之間的聯系。這對我的寫作也有很有幫助,我把這些看起來風馬牛不相關的東西連在一起,找出它們的共同之處,然后給讀者一個新奇的概念。
“孩子對我的寫作影響很大”
騰訊文化:你在小說《紀錄片:終結歷史之人》中,提到自己受特德·姜影響。你怎么看他的作品?
劉宇昆:我很喜歡他的作品。剛開始寫作的時候我向他請教過,在他那學了一些技巧。后來我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就開始寫我自己想寫的故事了。我覺得他的小說很好,但不是我想寫的那種類型。
騰訊文化: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感覺寫作得心應手了?
劉宇昆:我在2003-2007年好像沒寫過小說。那時我寫了一篇小說,投稿后被拒了好多次,這讓覺得我可能不應該當一個作家,后來就停止了寫作。停了大概四五年后,我發(fā)現了自己的聲音和想要講的故事,就重新開始寫作,我的寫法也不一樣了。從那以后,我才有了這種感覺。
騰訊文化:你想寫的故事是什么樣子的?
劉宇昆:我最喜歡的小說一直是我自己在寫的那種小說,我喜歡把用比喻的方法描述的東西變成真實的東西。在《折紙》里,我就寫了一個母親的愛能把一些折紙小動物變活。我喜歡用這種方式把一些所謂的幻想元素放進小說,變成真實的存在。
騰訊文化:在小說《人在旅途》中,你設計了一條從蘭州出發(fā)到拉斯維加斯的線路,所以在蘭州的生活也會反映到你的作品中?
劉宇昆:會,因為蘭州是我小時候長大的地方。我對蘭州還是很想念的,但是一直沒有機會回去?,F在的蘭州可能和我離開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了。
騰訊文化:小時候在蘭州的哪些經歷對你的寫作影響比較大?
劉宇昆:我小時候主要和奶奶在一起。我上小學的時候,廣播里有評書講《三國演義》,中午回家吃飯,我就跟奶奶一起聽評書,沒聽懂的部分奶奶就跟我解釋。
我很懷念那段時光,所以把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獻給了奶奶。因為小說里的很多敘事方式跟評書有異曲同工之處,我想紀念小時候和奶奶一起聽評書的那段時光。
騰訊文化:你經常在作品中寫到和家人的情感。你和兩個女兒會有類似的互動嗎?你會給她們講故事嗎?
劉宇昆:我給她們講故事,不過更多的是讀故事。我買了一個我小時候玩過的游戲機,教她們玩我玩過的游戲。我以為她們不會喜歡,沒想到她們還蠻感興趣的,現在很多時候我們就一起玩。我也教她們我當時學的各種技巧,她們覺得很有意思。我希望這能成為她們長大以后美好的回憶。
騰訊文化:孩子對你的寫作影響大嗎?
劉宇昆:影響很大。有了女兒以后,講家人感情的這種故事對我來說更有吸引力。很多講父女或母子關系的故事,是我有了家、有了孩子以后才寫的。
妻子曾擔心自己寫小說浸入太深而自殺
騰訊文化:創(chuàng)作有關侵華日軍731部隊的《紀錄片:終結歷史之人》時,你處于什么狀態(tài)?
劉宇昆:它的靈感是從張純如那里來的。她的《南京大屠殺:被遺忘的二戰(zhàn)浩劫》被很多西方學者質疑“證據不足,太夸張”。她一個一個和這些人去辯論。她最后自殺,可能也和這些有關系。
后來我去研究731部隊的歷史,看了很多史料,包括華盛頓美國國會圖書館里731部隊被審問時的證據和證詞。為了搞清楚為什么西方和日本還有很多人質疑曾經發(fā)生的事,我去找他們聊。后來我發(fā)現,這些人根本不把受害者當人看,認為后者僅僅是一些政治符號。受害人的事情被否定掉,就像被第二次屠殺。
看了731部隊的罪行和這些人否定歷史的態(tài)度,我逐漸產生了一種想法:人真不是一個善良的物種。我真的對人性很失望,就像《三體》里葉文潔對人類那么失望。我覺得人類確實是無可救藥的。
我甚至都不想再寫下去了,但還是得繼續(xù)。因為我覺得寫這個小說面臨的一些問題,張純如可能也有過,我想把這種感覺表達出來。
騰訊文化:在寫的過程中,你怎么去讓自己的心態(tài)保持平和?
劉宇昆:當時很不容易。我寫的時候特別難過,妻子都勸我不要再寫了,她說:“如果再寫下去,你都想自殺了?!?/p>
我當時在學法律。以前我覺得理性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寫這篇小說讓我對人的理性有了新的理解。那些學者都受過高等教育,但照樣在鐵的證據面前質疑這件事。理性有時也可以讓人變得很邪惡。
這篇小說我前前后后可能寫了三年多。寫完我也沒有真正松過一口氣,發(fā)表以后也沒有,小說提名星云獎的時候也沒有。我一直都沒有回過神來。
騰訊文化:創(chuàng)作對你來講意味著什么?
劉宇昆:是很正面的事。能做人是很幸運的,你可以在這個世界上經歷這么多有趣的事,學到那么多有趣的知識,結識那么好的人。人來世上一趟,如果只是吃吃喝喝,做一些賺錢的工作,是一個浪費。
每個人都應該給世界留下一些以前沒有過的東西,或者自己覺得很重要的東西。比吃飽睡好更重要的,就是科幻作家常說的“在陰溝里也可以仰望星空”的那種感覺。我覺得每個人來到世上,都應該創(chuàng)作一個自己驕傲的東西。
未來是人工智能和人類合作的未來
騰訊文化:你在《天籟之音》里寫到火烈鳥和烏鴉。火烈鳥代表傳統(tǒng),烏鴉代表因時而變,順應潮流。
劉宇昆:是,我的小說講這兩個方面的沖突講得很多,我覺得這是人性的兩面。人性中總有不斷改變的那一面,但我們以前做過的事情有一定的意義,守護這些意義也很重要。所以重要的就是要選擇:哪些東西要留下來,哪些東西要改變,與時俱進。
每個人對這些問題的回答都不同。這也是我覺得人有意思的地方,因為每個人在這兩方面都會做不同的選擇。
騰訊文化:所以在《天籟之音》中,你提出了一個很好的問題:人可能隨時隨地處在做火烈鳥還是做烏鴉的糾結中。
劉宇昆:是的。舉一個很熱門的例子——人工智能AlphaGo。我覺得人工智能帶給我們最大的好處,就是讓我們從一個新的角度,看我們自以為很理解的事情,學到新的東西。
看了AlphaGo下棋以后,很多圍棋專家說,它那個下法是圍棋大師從來不會用的——就是說,從人工智能的下法上,他們得到啟發(fā),想出了一個人類一輩子都想不出來的新下法。我看到很多圍棋人都很高興。這多美好啊。
我想,在未來,人工智能肯定會給我們帶來更多類似的體驗。假設人工智能開始寫小說,肯定也會對講故事的人有新的啟發(fā)。這就像藝術家發(fā)明一種新的畫派,比如印象派一樣。在人工智能的啟發(fā)下,人類能創(chuàng)造出新的東西。
所以我覺得,未來是人工智能和人類合作的未來。我們的思想道路這么不同,我們可以用一種新奇的眼光把這個世界發(fā)展得更美好,可以寫出更好的詩、更好的小說,畫出更好的畫,創(chuàng)作出更好的電影,發(fā)明出以前發(fā)明不出來的東西。
騰訊文化:但我們也能看到另外一些觀點。很多人擔心人工智能發(fā)展以后,人類會被取代。你覺得和人工智能競爭,人的優(yōu)勢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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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宇昆: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因為我現在還不太知道人工智能最后會發(fā)展成什么樣子。目前我們對“人工智能”的定義都不是很明確。但是我覺得,未來肯定不像科幻作家想象的最壞的未來那么壞,也不像他們想象的最好的未來那么好。
我不怕人工智能,因為無論人工智能怎么發(fā)展,總有它不會的地方。我覺得未來不是全人工智能,也不是全人類,而是兩者合作——人工智能單獨解決不了的問題,人單獨也解決不了問題,我們合作一起來解決。這是我覺得最有可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