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一位43歲的法國單身職業(yè)女性,被熱愛的雜志社裁員,離開巴黎搬到了馬賽。她在經濟上努力獨立,經歷過愛情的起伏,決定選擇獨自生活。她發(fā)現,在獨自生活時,才有時間與自己真切交談。本文摘自《老女孩:另一種生活方式》([法]瑪麗·科克著,馬雅譯,廣東人民出版社·萬有引力2024年12月)第三章“陪護與監(jiān)督”,標題為編者所加。
走出親密關系讓我意識到并接受了這樣一個事實:事件塑造著我的現實,而我隨之改變。有時我狀態(tài)很好,有時則一團糟,而這兩種狀態(tài)都有同等的權利存在。和其他人一樣,我也經歷過抑郁期,或輕或重,或明或暗。一個人的時候,我常對自己說:如果有個人可以依靠,如果有個人可以讓我休息,如果有個人可以分擔我的痛苦和疲憊,那該多好啊。但也有一些我當下看不到的東西。我沒有意識到我是多么幸運,當我走進家門時,我不必偽裝,我不必騙那個他說我很好,好讓他放心,好讓他不必為我的頹廢而感到負擔。我可以在外面保持自我,在工作中保持形象,從而盡可能避免危及我的獨立性。如果我在家里獨自崩潰一場,也沒有任何人需要承擔后果,沒有人會在我的投訴受理期過后來找我算賬。我之前都沒有意識到,不必為伴侶的快樂負責是何其幸運。
與伴侶、子女或父母共同生活,意味著要對他人的全部或部分福祉負責。這種責任可能是情感上的、經濟上的、教育上的、性方面的和心理上的。有時,尤其是伴侶不夠成熟時,這些責任會同時出現。我都不知道為什么,我曾經會為這樣一種愛情故事流淚:沖動的男孩最終在一個更聰明、更理智、更“符合社會期望”的女孩的影響下安定下來。我當時居然認為這故事令人心向往之。我的全部想象力都建立在這一形象之上:這個沉默寡言、不受控制的壞男孩,被女人的溫柔和矢志不渝的快樂所馴服。仿佛愛情游戲的最大獎賞就是把野蠻人變成和睦家庭的一員。長期以來,我置身于這場競爭,忽略自己的感受,甚至不知不覺地順從了這些馴服機制,順從了這些荒謬的邏輯——它們希望男人在征服中找到自豪感,而女人在被馴服的藝術中找到自我。
每當一個不可救藥的男人表現出被感化的跡象時,我頓感自己的努力有了回報,卻從未意識到在這一過程中,我又失去了一點自己的野性。我越是為他人的事業(yè)、他人的幸福、他人的自洽而努力,我就越是失去了我自己獨立的特性。我以為自己身處正確的位置,完成了我被要求做的工作,卻沒有看到在這一自我監(jiān)督的過程中,我成了自己的審查者、自己的暴君。
雖然有時我也能設定一些條件來擺脫男人的監(jiān)視反射,但我從未找到擺脫戀愛關系中自我設限的方法。另一方面,我也找到了一種解決辦法,當我遇到某個男人,并且發(fā)現他雖然在很多方面都很有吸引力,但“太累人”了,我就知道,為了成為一個好女友,我遲早得擔下這份“累”。當我不再覺得為男人而“累”是天經地義的,結果很驚人:我想約會的男人數量大大減少了。
遠離男人,不再和他們沒完沒了地睡覺,這是我的出路,這樣我就不會再受制于他們,同時也不會憎恨他們。而現時一個新問題冒出來了:如果我們是異性戀女權主義者,我們是否還能與壓迫者上床?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但我用另一種方式問自己:我們是否愿意耗費大量精力讓壓迫者變得可愛?答案是否定的。長久以來,我只記得瑪格麗特·杜拉斯在《物質生活》中的前半句話:“應該多多去愛男人。多多益善?!蔽易x了這話仍然不解,為什么即使我這樣做了,我還是不能在一段關系中感到舒適。今天,我記住了這句話的完整內容:“應該多多去愛男人。多多益善。對于他們,要為愛而愛。舍此沒有其他可能,實在是無法容忍他們的?!蔽覀儗W會了像愛孩子一樣愛男人。無論我們接受著多么嚴酷的結構性壓迫才與他們在一起,我們依然要花費大量的精力、精神和情感訣竅去擁抱他們、鼓勵他們、愛他們。我們在奴役中發(fā)現美和快樂,在他人而非自我的成長中尋找豐饒。這就是無條件的愛。我們最終會說:“我為你做了那么多?!?/p>
然而,把自己完全或部分地交給另一個人也有好處。那就是不用面對——或者至少可以延緩面對個人生存的眩暈沖擊。當我們不照顧別人的時候,我們能為自己做些什么呢?當我們的日常運作不取決于同住者的起居、日程安排、需求和特權時,我們會做些什么?我們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自己一記耳光,因為我們會懷疑自己的存在,因為此時沒有來自外界的眼睛證明我們的存在和價值。我們從而體驗到人類生命的脆弱和荒謬,不得不沉溺于自己一個人的生活,叩問自己:“我為何存在?”“有何意義?”“我在世界中的位置是什么?”因為“監(jiān)視”和共享空間也是一種安慰、一種精神慰藉。置身于他人的注視下,我們感到自己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有某種期望要實現,有某項任務要執(zhí)行,有個或多或少嚴格的人設要經營。我們有一個方向、一個要完成的使命,可以專注于實現這個使命,并把它當作一種自我實現(擁有成功的戀愛關系、家庭生活、人際關系)。當我一個人生活的時候,我沒有任何目標清單。這就像我“杜撰”了一份工作,為此我必須不斷為自己辯解。擺脫了同齡人所經歷的種種束縛,我理應擁有無限且不斷膨脹的時間,那是我先驗地知道我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因為我不會受到任何孕產或夫妻生活(幼兒園罷工、丈夫遲到、公婆來訪等)的影響。我可以一直保持良好的狀態(tài)(不會像新手父母一樣在夜里睡不了一個好覺),可以不用中斷我的興趣愛好,因為,說真的,除了享受自由之外,我還能用這么多沒人管的時間做什么呢?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想到亞歷山大莉婭 · 大衛(wèi)-妮爾的時候都感到一種自卑。這位著名的探險家不要孩子,拋下丈夫,是第一位到達中國拉薩的西方女性。似乎我們的人生若是在個人問題上沒有得到圓滿,就必須要用一場宏偉的奇遇加以彌補。我沒有在任何地方插上我的旗幟,也沒有取得任何非凡的成就,但我學會了如何丈量自己的夢想。我認識許多夫婦,不管有沒有孩子,在幸福生活了幾年之后,他們都開始覺得后悔。要不是我得努力工作供我的伴侶完成學業(yè),我本可以……要不是我有孩子,我本可以……要不是我為了追隨伴侶而搬家、要不是我為了照顧孩子而辭職、要不是我得接手家務……我本可以學會彈鋼琴,本可以寫一本書,本可以去我一直夢想的地方旅行,本可以改變我的生活然后成為一名律師、一名空姐或在七號公路邊開一家咖啡館,去柏林或哥斯達黎加生活,拋開一切,靠音樂謀生。只是,一個人生活久了,雖然沒人可供我追隨,我可以全身心集中在自己的欲望之上,但這些“本可以”的可能性在我這里依然沒有落地。這些夢想,或者我自認為是夢想的夢想,還是會被其他借口絆住。工作忙、沒時間、錢不夠,再或者,水星逆行、流年不利、預約了眼科醫(yī)生實在無法取消、母親的大壽要到了、供職的雜志社又要到周年了、根本不熟的朋友要過生日了、在我猶豫不決的間隙票價漲得太厲害了……我所做的,并不比我不那么自由時所做的多,也并不比我不那么自由時所做的少。
當我無法再借助那些最被普遍接受的借口來為自己沒能做到自己曾說過想做的事而辯白,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解放(只要你克服了那種一無是處的感覺)。這并不是因為我有權無所作為,也不是因為它促使我超越自己的極限、讓模糊的愿望生長為現實,而是因為它讓我從后悔、沮喪和對他人的怨恨中解脫出來了。我獨自一人,自由行動,我能對自己的渴望和失敗負全部責任。正因為如此,我才能夠承認,我的夢想懶懶的,我的成就也是如此。我的獨身生活并沒有給我?guī)矸欠驳拿\,沒有給我?guī)砹钊梭@嘆的冒險,也不會讓別人在鄉(xiāng)間小屋里為他們不能像我一樣得償所愿而嘆息。我不會有一番非凡的事業(yè),不能發(fā)現某個拯救世界的化學分子,無法在法蘭西體育場辦上三場座無虛席的演出,也拯救不了北極熊?,F在、將來,我都會過著平凡而普通的生活。但我已經盡可能地選擇了我的人生,不會因此對任何人有怨言。在這樣的生活中,我可以成為自己唯一的守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