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名考古學家、歷史學家王炳華先生于2025年2月6日因病在烏魯木齊辭世,享年90歲。王炳華先生60多年前即投入新疆考古第一線工作,積累了十分豐富的田野考古經驗,對新疆塔里木盆地周緣各綠洲、羅布淖爾荒原、吐魯番盆地、天山北麓各綠洲、伊犁河流域、阿勒泰山前地帶古代遺存,均曾親歷并展開過調查,取得了不少開拓性成果。在新疆沙漠考古、古代民族考古領域,具有深厚的學術造詣,享譽國內外西域研究學界。
2000年12月末,王炳華在剛剛發(fā)現的、周遭不見一點人類活動痕跡的小河五號墓地前
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文物考古研究所剛剛發(fā)布的訃告顯示,遵照王炳華先生遺愿,喪事從簡,不舉行告別儀式。
訃告表示,王炳華先生是新中國第一代新疆考古工作者中的杰出代表,是新中國新疆考古事業(yè)從無到有、從沉寂走向輝煌的重要參與者和推動者,在國際、國內絲綢之路考古領域享有崇高的聲譽。先生矢志不渝,將丹心傾灑于新疆考古事業(yè)的一生,踐行了 “擇一事,終一生” 的堅守,為新疆考古人留下了豐厚的精神財富。王炳華先生的去世是新疆考古和中國考古學界的重大損失。
王炳華(1935.3.25-2025.2.6),江蘇南通人,著名考古學家。1960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yè)。同年7月至新疆,進入中國科學院新疆分院考古研究所。1987年獲評研究員。1989年任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兩次獲新疆“有突出貢獻優(yōu)秀專家”榮譽稱號,1992年起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2000年退休后,筆耕不輟,繼續(xù)從事新疆考古研究工作。主要著作有《吐魯番的古代文明》《絲綢之路考古研究》等20余部,主編《新疆文物考古新收獲》等叢書。
王炳華先生一生致力于新疆考古研究、絲綢之路研究,為新中國新疆考古事業(yè)的開拓和推進做出了不可磨滅的重大貢獻。他克服各種艱難險阻,長期堅持奮戰(zhàn)在考古第一線,足跡遍及天山南北,多次親自帶隊或參與了塔里木盆地、羅布淖爾荒原、吐魯番盆地、天山北麓草原地帶古代遺存和自然環(huán)境的科學調查;曾先后主持或參加了吐魯番阿斯塔那墓地、高昌故城、伊犁河流域土墩墓、阿勒泰克爾木齊墓地、鹽湖古墓、烏魯木齊阿拉溝墓地、哈密五堡墓地、呼圖壁康家石門子巖畫、孔雀河古墓溝墓地、樓蘭遺址、民豐尼雅遺址、交河溝西墓地等多項重要考古發(fā)掘和調查工作,在國內外產生了廣泛影響。王炳華先生在擔任考古所所長期間,大力推進國際、國內學術交流合作,強化多學科綜合研究,極大推動了新疆考古研究的進步。
王炳華
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文物局副局長黨志豪今天說:“驚聞噩耗,心有千言,竟無一語可陳。受一兩面之教授,受益匪淺,先生音容笑貌,永垂不朽!”
知名攝影家、上海市攝影家協會副主席丁和表示,驚聞王炳華教授辭世,非常悲痛,“我當年是通過馮其庸先生而認識先生的,他當時已經是新疆考古研究所的所長,對我在新疆的絲綢之路文化攝影一直鼎力支持,包括一些學術上的事情無數次向他請教,他都十分熱情。2005年我們曾一起到羅布泊樓蘭考察,跟著他學到了很多,也見識了很多,印象深的是在我們在樓蘭城腳下,就是三間房的下面,他在現場對我進行了指導與學術分析,受益極大,我們也由此結下了深厚的友情。無論是2006年我出版的與新疆絲路有關的書籍,還是在北京首都博物館做攝影展,王老師都欣然受邀作為學術顧問。”
2005年,王炳華(左)與丁和(右)在新疆古遺址
澎湃新聞藝術評論主編顧村言去年曾與丁和策劃尋訪天山絲路遺跡,在出發(fā)前,到上??床〉耐醣A先生專門贈其新著《翰海行腳》,并就“天山絲路行”考察的線路提出了具體建議,同時詳細講述康家石門子古巖畫等一系列他親歷的考古發(fā)現,“王炳華先生非常平易,他提出的線路對我們去年的絲路考察意義極大,記得后來到烏魯木齊,原想拜訪王炳華先生,但當時王老已住進醫(yī)院,不便拜訪,沒想到去年考察前的上海一面竟是與老人家的最后一次見面,原本與他再做一次長談,沒想到,這樣的機會再也不會有了……非常難受,希望老人家一路走好?!?/p>
王炳華先生《翰海行腳》
北京外國語大學藝術研究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寧強回憶說:“王炳華先生是我進入新疆考古與藝術研究領域的引路人。2000年夏天,我獨自從美國底特律出發(fā),直接來到烏魯木齊,準備考察調研新疆地區(qū)的地面古代遺存和歷年來的考古發(fā)現,為研究古代新疆搜集資料,新疆幅員遼闊,面對這個文物遺存的汪洋大海,我深感無所適從,便給新疆考古所最有經驗的專家王炳華先生打電話,請求幫助指點。王先生非常熱情,馬上從家出來,帶我去一家他特別熟悉喜歡的小飯館,我們一邊吃大盤雞拌面,一邊聊新疆考古發(fā)現和研究。飯后,王先生領我到他家,送給我好幾本他的著作。我根據王先生的建議,從吐魯番起步,一路往西,走到拜城克孜爾石窟。第一次考察結束,我和王先生約定,次年暑期,由他親自帶領美國絲路基金會組織的哈佛大學、耶魯大學、普林斯頓大學、斯坦福大學、倫敦大學等名校教授和博士生組成的考察團,從新疆最東端的哈密白楊溝佛寺遺址走起,經吐魯番、吉木薩爾、烏魯木齊、巴音郭楞、焉耆、庫車、圖木舒克,一直走到最西端的喀什。然后沿塔克拉瑪干沙漠南沿,經英吉沙、和田、赤勒、且末、若羌等地,耗時28天。沿途考察文物古跡,由王先生親自詳細講解,有問必答。多年以后,我寫出《中國石窟之美:走進西域》、《新疆考古大發(fā)現》等研究新疆考古和古代藝術的書,都有王先生當年講解新疆考古發(fā)現的指引之功。對王炳華先生的無私幫助和指導,我至今銘感于心?!?/p>
新疆地區(qū)是作為東亞東部地區(qū)的華夏中國與西亞、南亞、南西伯利亞、地中海周圍,即古代印歐語文明、地中海的古代文明、印度、伊朗、古代波斯文明交匯地區(qū),同時作為東亞與古世界文明的接觸交流的前沿地帶與中心地區(qū),這些基本情況缺乏文獻記載,必須從考古實踐中了解??脊刨Y料揭示,這片土地上,很早就有“秦人”“羌人”“漢人”“唐人”“蒙古人”“滿人”等居住、活動。而隨著獨特的自然環(huán)境和時間的流逝,西域昔日的榮光化作沉落在沙漠深處的點點廢墟,無數鮮為人知的歷史文化信息還埋藏在流沙漫漫的廣袤大地之中。19世紀中葉起,不少西方學者闖入這塊遼闊內陸,在茫茫沙海中翻找遺珍,一箱又一箱地運往倫敦、柏林、東京,令人扼腕嘆息。直到1927—1935年,考古學家黃文弼才有機會通過參加中瑞西北科學考察團的方式,赴新疆開展考古調查和發(fā)掘,成為新疆考古的先驅。然而在黃文弼之后,中國新疆考古又陷于沉寂,有待于后人來開拓。
直到20世紀50年代末,中國考古學者終于得以步入這片神秘的土地。歷經一次又一次艱難的沙漠征程,他們有了一個個令人振奮的發(fā)現:神秘的樓蘭古城、塔克拉瑪干沙漠深處的精絕故址——尼雅、沙漠腹地的喀拉墩、丹丹烏里克……西方學者曾經步入的禁區(qū),他們都走到了;西方探險家沒見過的遺址、文物,他們從中得到了新的、更大的收獲。
與隊員們在新疆沙漠考古,站立者為王炳華
1935年生人的王炳華,便是這些中國考古學者中的功勛卓著的一員。作為新中國第一代新疆考古人,1960年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yè)畢業(yè)后,他便投身新疆考古事業(yè),四十年如一日奔波在考古一線,主持并參與了樓蘭、尼雅、小河等考古遺址的發(fā)掘,在新疆沙漠考古、古代民族考古等領域,具有深厚的學術造詣,享譽國內外西域研究學界。2000年退休后,他依舊筆耕不輟、教書育人,并積極開展對外交流。
王炳華出生于江蘇南通一個知識分子家庭。進入北京大學學習期間,北京大學歷史系主任翦伯贊先生很認真地對王炳華說,做歷史研究,文獻研究是一條腿,但是在特定時段、特定地區(qū)考古資料較之文獻更重要,需要加強文字修養(yǎng),考古的文章必須寫得好、寫得通俗、可讀性強,才能引人注意。王炳華在此后的考古生涯中,將這句囑咐建于踐行了一生。
1960年在吐魯番地區(qū)調查,左一:王炳華
王炳華最早的考古工作,圍繞天山以北的游牧文化遺存展開。1960年,在剛剛步入新疆考古事業(yè)之時,王炳華與中國科學院新疆分院考古研究所同仁最初選定吐魯番作為工作對象。由于新疆博物館籌備組已經在吐魯番有所動作,經過協調,王炳華等人便決定放棄吐魯番,轉而去北疆開拓新天地。1961年7月,王炳華與同事王明哲等人,對伊犁河流域昭蘇、特克斯等9縣的土墩墓開展試掘,在特克斯縣采集到青銅器11件。1962-1963年,在昭蘇縣發(fā)掘了后來名噪一時的烏孫古冢。古冢出土有見于黃河流域的漢式鐵犁鏵,也發(fā)現過典型的秦式繭型陶壺。王炳華參考俄文相關資料,結合文獻,澄清了“游牧區(qū)歷史文化遺存貧乏”的誤解。其提出的烏孫(西域36國之一)考古文化概念,具有里程碑意義。
1978年改革開放后,樓蘭考古被推上了相當重要的位置。1979年,中央電視臺計劃與日本NHK合作拍攝大型紀錄片《絲綢之路》,請王炳華參與,他隨即提出“去樓蘭”。是年底,王炳華率隊進入位于羅布泊西北的孔雀河河谷考察,發(fā)現古墓溝墓地。
在古墓溝的一大重要發(fā)現是女尸,頭戴尖頂氈帽、發(fā)色金黃。1980年,在樓蘭鐵板河墓地也出土了一具類似的女尸。兩具女尸的解剖結果顯示,頭骨具有明顯的歐洲人種特點,證明古墓溝文化居民是當時所知“歐亞大陸上時代最早、分布位置最東的古歐洲人類型”。就此王炳華表示,“實際上通過新疆考古可以看得出來,我們國家的東部地區(qū)曾經跟歐洲西部展開交流的面都是非常廣闊的,涉及到的東西也非常多,這對亞歐人民文明發(fā)展所起到的作用是非常大的,不可輕忽,這促成了我對亞歐文明的交流有了新的認識。”
1995年,王炳華在尼雅遺址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王炳華還曾組織、帶領中日、中法聯合考古隊對塔克拉瑪干沙漠深處的尼雅遺址和克里雅河流域進行了發(fā)掘與考察。精絕王陵的發(fā)掘被評為當年(1995)考古十大發(fā)現,“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錦更是成為家喻戶曉的國寶。2000年,王炳華與考古隊在騎駱駝深入沙漠第五天成功發(fā)現了小河墓地,再一次將沉睡的絲綢之路古代遺存重新展現在世人面前。
2000年12月,深入沙漠尋找小河。騎在駱駝上居前者為王炳華
同年,在新疆地區(qū)堅持了40年的野外工作,王炳華在65歲時退休,離開了考古第一線。退休后的王炳華,多次到中國人民大學、北京大學等國內高校講學,甚至走出國門,給韓國、法國、瑞典、日本等國的高?;蜓芯繖C構介紹新疆文物考古與西域文明。王炳華也筆耕不輟、教書育人,以另一種方式繼續(xù)著他的新疆考古路。對于當下的新疆考古工作者,王炳華曾給后輩們建議:“在北疆考古,在沙漠考古,我們那時候是求爺爺告奶奶,找拖拉機代步。現在條件太好了,每人都有一輛越野車可以代步,但我依舊希望新疆的考古工作者能夠‘站著’去做調查研究。現在有些人到了考古現場,無人機一放,大概情況一掌握,便覺得了然于胸,就滿足了。實際上做考古,還是要兩只腳踩在沙漠里,在戈壁灘上一點點分析、一點點搜集散落的碎片,這點很要緊?!?/p>
王炳華先生在樓蘭
王炳華表示要正確認識中國古代文明,絕對不能把它視作孤立的存在?!八仨毞胖迷跉W亞文明發(fā)展的大環(huán)境里。而這個環(huán)境要把它具體化,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西域考古。須知古代華夏文明只是亞洲文化的局部,一定要逐漸拓展到新疆、中亞地區(qū)。在這個梳理的過程中,我們可以很清楚地感覺到,只通過有限的文獻記錄來認識新疆,是非常欠缺、非常局限的。這一點我們在過去注意得不夠,目前注意到了,我相信只要堅持下去,肯定會揭開一頁又一頁新的篇章。未來在新疆的考古工作上應該繼續(xù)加大力量。同時,野外工作畢竟十分艱苦,該奉獻的時候依舊應該講一些奉獻精神。”
王炳華先生著作
王炳華先生著作
(本文根據澎湃新聞過往報道、中國社會科學網資料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