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的進化》,[英]西蒙·溫切斯特著,孫亞南譯,中國財政經(jīng)濟出版社2024年12月出版,420頁,129.90元
《知識的進化》英文書原名《我們所知的一切:知識的傳承,從古代智慧到現(xiàn)代魔法》(Knowing What We Know: The Transmission of Knowledge: From Ancient Wisdom to Modern Magic), 對知識是如何在各個時代被創(chuàng)造、分類、組織、存儲、擴散和傳播的過程進行了全面考察。它由屢獲殊榮的作家西蒙·溫切斯特(Simon Winchester)撰寫,這本近四百頁的著作帶領我們展開了一場知識探索之旅:從口頭故事到文字的出現(xiàn),從古代圖書館的興起到蔡倫在中國發(fā)明的紙,從古登堡印刷機的革新到百科全書的全盛,從報紙、廣播和電視的崛起到宣傳和公共關系的技術發(fā)展,直至當代的數(shù)字革命和人工智能革命,一幅燦爛的知識畫卷徐徐展開,其背后顯示了技術如何持續(xù)改變我們的生活與思維。
這是一個龐大且令人著迷的話題,涉及諸如教育、寫作、圖書館、印刷術、書籍出版、百科全書編撰、博物館策展、電報、攝影、新聞和互聯(lián)網(wǎng)等多個領域。溫切斯特堪稱一個充滿活力且不知疲倦的向導,引領讀者走訪那些創(chuàng)造了廣泛的文化實體的人和地方,正是這些實體使知識的民主化成為可能。同時,他還是一個雙眼大睜的評論員,關注著知識如何逐步被捏成“橡皮泥”,可以根據(jù)某種議程來塑形。
這本書絕非個人回憶錄——它完全圍繞客觀知識以及歷史上那些癡迷于積累知識和熱情傳播知識的人們展開。然而,溫切斯特在書中講述了一個他的童年小故事。他們家那輛福特流行款車的后座上,總是放著一些百科類的書籍——那些書如今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比如有關家庭生活的百科全書?!半S便挑一頁!”溫切斯特的父親會這樣要求,然后開始考問年幼的西蒙一些問題,比如“菊頭蝠、水獺和珍珠邊豹紋蝶有何共同點?”或是“特魯科(一種古老的英式臺球游戲)是什么?”。從西蒙八九歲開始,這樣的知識競賽日復一日地進行。
這樣一種充滿活力、無法抑制的求知精神也貫穿了整本書?!吨R的進化》充滿了淵博的知識,并以一種生動活潑的風格呈現(xiàn),這對讀過溫切斯特其他優(yōu)秀作品的人來說一定十分熟悉,比如他關于喀拉喀托火山爆發(fā)、《牛津英語詞典》起源以及大西洋的精彩歷史著作。
在書中,溫切斯特不僅大量搜集了各種知識趣聞,還穿插了多才多藝的博學家、怪杰以及知識塑造者的簡短傳記。諸如《不列顛百科全書》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安德魯·貝爾(Andrew Bell),身高僅有一米三七,卻長著一個巨大的鼻子。他騎著一匹高大的馬在城里四處游蕩時,還會在鼻子上加一個紙糊的延伸物,仿佛在向任何敢于嗤笑他的人發(fā)出挑戰(zhàn)。大數(shù)學家和哲學家伯特蘭·羅素(Bertrand Russell),幼時因為沒能抓住保姆所說的在他睡覺時守護的天使,而對上帝產(chǎn)生了終生懷疑。他聲稱,就奧林匹克諸神而言,他是不可知論者;但就基督教的神而言,他是毫無保留的無神論者,因此他只能從哲學的慰藉中尋找快樂。
或許,就本書的趣味而言,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牛津大學貝利奧爾學院的本杰明·喬威特(Benjamin Jowett),這位維多利亞時代的學者啟發(fā)了這樣一首打油詩:“我是這所學院的院長/我不知道的就不算是知識。”溫切斯特提到,在喬伊特的陪伴下,學生們享受著舒適的皮扶手椅、美酒以及“撲面而來的知識洪流”。溫切斯特的這本書,似乎給我們提供了類似的體驗,大量的小知識點足可佐酒:羅塞塔石碑是大英博物館參觀人數(shù)最多的展品;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曾為《時尚》雜志撰寫過亞瑟·韋利(Arthur Waley)《源氏物語》譯本的書評;BBC廣播早期的播音員曾穿著正式晚禮服播報新聞(雖然是在看不見的廣播上);而1987年出版的一期《紐約時報》周日版,竟然有多達一千六百頁,重約十二磅。這些有趣的事實使整本書洋溢著溫切斯特標志性的風格:既具知識性又不乏娛樂性。
然而讀完后,我不禁好奇,溫切斯特所梳理的這一切究竟意味著什么。他提到信息科學家提出的DIKW金字塔(數(shù)據(jù)、信息、知識、智慧),并解釋說,信息是經(jīng)過加工的數(shù)據(jù);知識則更為主觀,是經(jīng)過“烹調(diào)”的信息;而智慧則進一步回答了“為什么”這一問題。溫切斯特最關心的是金字塔中的“智慧”,即需要具備足夠智慧的人去對過剩的信息進行有意義的解讀。
歸根結底,這本書止步于知識的層面,所謂的“智慧”更像是老年人的抱怨。溫切斯特認為,電腦、維基百科、谷歌、人工智能等的存在,會降低人們對知識記憶的需求,減少思考的深度,從而導致社會上智慧的消逝。然而,除了聲稱來自書本的信息比來自網(wǎng)絡的信息更能深入人心之外,他并未充分解釋這種“知識末日”(intellectual apocalypse)背后的機制。
這本書并沒有深入探討認識論,也就是知識的哲學問題。它也沒有探討我們?nèi)绾沃牢覀兯赖膬?nèi)容,即知識的結構。它未能涉及知識的神經(jīng)科學:那些小小的腦區(qū),比如海馬體和杏仁體,實際上在我們的生活中起著比我們通常意識到的更為重要的作用。
在某種寬泛的意義上,《知識的進化》的前半部分提供了背景歷史,為后半部分逐漸浮現(xiàn)的更具哲學性的問題做了鋪墊:在一個越來越依賴機器為我們記憶、思考和創(chuàng)造的世界里,人類的命運將會如何?
但在我們到達這一點之前,溫切斯特先對信息的扭曲表示擔憂,特別是當權者和營銷人員故意歪曲事實:“知識的巧妙操控、事實的狡猾扭曲比直接的謊言更加隱蔽,更不易糾正。主要的罪魁禍首是宣傳……”信息傳播能力增強的同時,也帶來了更大的誤導潛力,植入的謊言會被成千上萬甚至上百萬的人接受為知識?!白詮膯⒚蛇\動以來,教條與發(fā)現(xiàn)之間的鴻溝就越來越深,越來越大?!碑斎?,對此種差異的判斷一直是激烈論戰(zhàn)和血腥戰(zhàn)爭的根源。溫切斯特提出了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為何那些對人類有益的知識傳播方式,常常會被商業(yè)利益、民族主義和戰(zhàn)爭的喧囂所掩蓋?
另一方面,他也對像喬維特和羅素這樣的博學多才的人物的消失感到憂慮,因為如今廣泛的碎片化知識都掌握在各個專業(yè)領域的專家手中。誰能擁有將這些龐大的領域聯(lián)系起來并加以理解的智慧呢?
溫切斯特有自己的理由認為我們與知識的關系存在問題,主要是因為如今幾乎任何擁有電腦或智能手機的人都能隨時獲取大量信息,利用這些設備立刻調(diào)出任何想象得到的主題上從過去到現(xiàn)在的所有相關材料,而這可能導致膚淺的理解、錯誤的反饋,以及批判性思維能力的匱乏,因為不需要深入探索或分析,就能夠輕易找到答案。他擔心這種變化會造成一種存在性的知識危機,類似于那些擔心人工智能的人所看到的情形。
不得不承認,溫切斯特的憂慮是真切的,如果機器不僅僅停留于獲取所有知識,還開始為我們思考,那么人類又該做什么?既然知識觸手可得,那么我們的大腦還有什么用?如今,我們似乎逐漸被剝奪了“知道”的價值——不再需要數(shù)學能力、不再需要讀懂地圖、不再需要記憶,如此下去,當我們的大腦變得空虛時,我們會不會有一天失去人類引以為傲的深思熟慮?勒內(nèi)·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自啟蒙時代以來廣受認可的人類知識基礎——是否還能成立?我們的思想會變得更為自由,得以思考更深層次的真理,還是會因依賴科技而變得遲鈍、懶惰?
不幸的是,溫切斯特顯然更擅長講述故事,而非構建論證。在過去三四年里,關于信息歷史的暢銷書層出不窮,其中不乏非常優(yōu)秀的作品。例如,朱迪思·弗蘭德斯(Judith Flanders)探討字母順序的歷史,西蒙·加菲爾德(Simon Garfield)研究百科全書,安德魯·佩特里(Andrew Pettegree)和阿瑟·德爾·維德文(Arthur der Weduwen)專注于圖書館的建立,而理查德·奧文登(Richard Ovenden)則探討了圖書館被焚毀的歷史?!吨R的進化》這樣一本書處于一個競爭激烈的領域,其中許多經(jīng)典題材在其他作品中都被深入挖掘。蔡倫與造紙術的發(fā)明、亞歷山大圖書館、古登堡、狄德羅、俄克喜林庫斯古卷等內(nèi)容都一一呈現(xiàn)且描寫詳盡。
一如既往地,溫切斯特善用最博學和有趣的方式傳播知識:這里有數(shù)頁關于《不列顛百科全書》的描述;那里有一篇對倫敦圖書館的贊美;還有英國作家伊夫林·沃(Evelyn Waugh)小說《獨家新聞》的情節(jié)摘選;以及溫切斯特自己如何進入牛津大學的回憶片段,等等。
有人或許會公正地認為,這些內(nèi)容是構建全書的重要基石,雖然稍顯零碎但不可或缺,是作者更宏大計劃的一部分。不幸的是,最終這個更宏大的計劃卻難以捉摸。在幾十個獨立編號的小章節(jié)之間,幾乎沒有任何連貫的結構。每個故事都引人入勝,敘述優(yōu)雅,但要將這些信息提煉為智慧的綜合過程卻幾乎完全留給了讀者自行完成。這種疏忽讓人感到既惱火又意外。
讀完溫切斯特的這本書,我的確比以前知道的多了一些,但并沒有因此而變得更有智慧。順便說一下,溫徹斯特很多歷史書的寫作方式都是這樣的,往往給人留下一種印象,覺得歷史只是一個個供人消遣的故事,而非一門需要深入探究、批判思考的學科。
如果這聽起來像是一個苛刻的評價,我自忖可能要求過高了。畢竟,如今要有意義地書寫關于“知識”的話題確實相當難。它不僅展現(xiàn)了技術的迅速演進,也凸顯了任何作者在探討“知識”這一主題時所面臨的挑戰(zhàn)??萍嫉娘w速發(fā)展讓人們對信息和知識的理解發(fā)生了深刻變化,使得寫一本真正有深度的“知識”之書愈發(fā)困難。溫切斯特的嘗試有許多值得肯定的地方,但也不可避免地暴露了切進這一主題的作者在加速時代下的困境。
溫切斯特在書的前面部分引用了丁尼生(Alfred Tennyson)《尤利西斯》中的詩句:
渴望著追求知識,如同追隨一顆下沉的星,
超越人類思想的極限邊界。
我們?nèi)缃穸汲闪擞壤魉梗言竭^赫拉克勒斯之柱,驚奇地凝視著一個我們永遠無法超越的地平線。
此處對丁尼生的引用,不僅點出了當代知識追尋的無止境渴望,也揭示了面對不斷加速的技術進步,人類普遍存在的一種既興奮又無奈的心態(tài)。知識,無論是在溫切斯特還是在其他作者的筆下,早已不再是穩(wěn)定不變的實體,而更像一個不斷向前推進的目標,使我們既充滿探索欲望,又感到力不從心。此種矛盾反映了我們在信息時代面臨的巨大挑戰(zhàn)——在追求知識的同時,我們也面臨被其壓倒的風險。
溫切斯特在書的結尾處,稍顯絕望地提出一個推測,他承認,這是一個外行人的想法,沒有正式的學術證據(jù)支持。該推測讓我想起福爾摩斯系列小說的開山之作《血字的研究》,夏洛克·福爾摩斯對華生醫(yī)生提出:我們的大腦只能容納一定量的信息,仿佛一間空閣樓,如果什么東西都往里裝,就會導致無用的把有用的給擠掉。溫切斯特推測說,通過讓計算機充當我們的“大腦閣樓”,我們或許可以騰出更多的心理空間和閑暇時間,去“假設、思考、反芻、考慮、評估、驚奇、打算、想象、憧憬”,從而變得更加“周到、細致、耐心”而又“智慧”。
這的確是一個美好的設想,不是嗎?然而我懷疑,人類實在太過混亂,太過人性化,無法實現(xiàn)這種嚴肅的烏托邦式未來。事實上,所有這些崇高的想法聽起來更像是在描述冷靜無情但極其聰明的計算機,如何愉快地度過漫長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