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時間問題,是文學現代性的重要指標,其復雜程度一定意義上決定了文學現代性的發(fā)展程度。中國文學往往被詬病不已,很多就與其作品對時間意識的不夠重視有一定的關聯(lián)。
時間意識是一個深層次的問題。它涉及的是一系列的問題,技巧和結構的層面只是其中的一方面。而這其實提出了文學影響的方式方法和層次的問題。文學的影響如果僅僅停留在句式或技巧上,這樣的影響就只是單方面的,淺層次的,中國文學就永遠只能單方面的走向世界了,而不是在中國發(fā)現世界文學。相反,時間意識的層面則是一個深層次的,而恰恰是這個層面,才可能在文學的影響間建立其相互的關系。
在中國發(fā)現世界文學
文|徐勇
一
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有兩個經典段落對中國作家影響深巨且極具代表性。一個是《百年孤獨》的開頭:“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另一個是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的開頭:“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個不同?!?/p>
對于前一個例子,其影響中國作家的方式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句式、技巧的模仿上,一種是時間意識上。后一個例子影響中國作家的則主要是前一種情況,即句式的模仿上。應該說,句式技巧的模仿,還僅僅停留在淺層次,這是世界文學影響中國文學的最初的層面。這是一種形式與內容的二分法時代借鑒世界文學的主要路徑。這是技巧層面的模仿,在1980年代曾很流行?,F代主義在彼時就是以這種方式被“合法”地接受的。這一模仿,在今天仍很普遍,比如說呂新的《上弦月》(2016)之借鑒略薩的《酒吧長談》就很明顯。這樣一種模仿,雖立竿見影很有效果,但其實與中國的經驗(文學傳統(tǒng)、閱讀接受等等方面)之間,存在一個如何對接的問題,以及閱讀接受上的適應的問題。
相對而言,時間意識的影響則是更深層次的了。在上述引用的那個句式里,“多年以后”、“回想起”“那個遙遠的下午”,三個時間點以一種互相包含和彼此重疊的方式并置一起,使得時間問題作為一個議題被凸顯出來,而在中國傳統(tǒng)現實主義文學中,時間往往隱而不彰,并不構成敘事上的重要議題。陳平原在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的《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中曾專章談到敘事時間的問題,在他看來,“故事時間”向“情節(jié)時間”的轉化,是中國傳統(tǒng)小說向現代小說轉變的重要標志??梢姡瑪⑹聲r間問題,是文學現代性的重要指標,其復雜程度一定意義上決定了文學現代性的發(fā)展程度。中國文學往往被詬病不已,很多就與其作品對時間意識的不夠重視有一定的關聯(lián)。
二
時間意識是一個深層次的問題。它涉及的是一系列的問題,技巧和結構的層面只是其中的一方面。而這其實提出了文學影響的方式方法和層次的問題。文學的影響如果僅僅停留在句式或技巧上,這樣的影響就只是單方面的,淺層次的,中國文學就永遠只能單方面地走向世界了,而不是在中國發(fā)現世界文學。相反,時間意識的層面則是一個深層次的,而恰恰是這個層面,才可能在文學的影響間建立其相互的關系。
所謂時間意識,首先是一種指向或關于時間的自覺意識。時間意識不是時間觀,雖然有時以時間觀的形式表現出來。它不僅涉及如何看待世界和個人的關系,還在某種程度上決定著小說的技巧、結構的選擇等等。這樣的經典就是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和柏格森提出的“持續(xù)時間”說。中國文學向來不太注重時間意識問題(某種程度上受循環(huán)時間觀的限制)。這可能也是中國文學一直以來傳統(tǒng)現實主義特別發(fā)達的原因。
傳統(tǒng)封建時代的敘事是一個封閉性的“連貫敘事”,其故事雖然首尾連貫,但其實是頭尾相接的。這是因為有循環(huán)時間的制約??梢?,就敘事學的層面看,敘事模式是與時間意識(或時間觀)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對于這樣一種敘事,如果不能從時間意識上根本改觀,就很難有敘事模式上的根本改變?!拔逅摹币詠淼默F代文學,雖然在時間意識上已有明顯的改變,但因啟蒙和救亡的雙重主題的束縛,現代性意義上的宏大敘事一直占據主導,現實主義仍是主流。而這告訴我們,現實主義如果不能從與宏大敘事的“耦合”中剝離出來,現代性的線性時間觀和線性敘事如果不被質疑地接受,這樣的文學并不能真正帶來敘事上的現代革命,也不能真正擺脫現實主義文學的一統(tǒng)天下。
中國當代文學中,現實主義傳統(tǒng)曾一度遭到質疑和打破,比如說在1980年代中期被稱為現代主義的作品如《你別無選擇》和《無主題變奏》,但因沒有從根本上打破(雖被質疑)現代性的線性時間觀,仍舊是現實主義傳統(tǒng)的變體,不能看成是真正的現代派,從這個角度看,把它們視為“偽現代派”并沒有錯??梢钥闯?,不能從時間意識上有很好的突破,是不可能有真正的現代主義或后現代主義的。在此前后的中國文學,比如當時被稱為魔幻現實主義的作品(吳亮、章平和宗仁發(fā)編的《魔幻現實主義小說》)和先鋒派的作品,作家們關注更多的還是敘事結構(所謂“敘事迷宮”和“敘事圈套”)的革命,而不太重視時間意識問題。某種程度上,過度重視敘事結構,而輕視敘事時間(時間意識)是1990年代先鋒派的轉型,文學重又回到現實主義的重要原因。他們喜歡博爾赫斯的《小徑分叉的花園》中迷宮式的敘事結構和技巧,但卻忽視了這背后的深邃的多重時間意識。究其原因,可能還是把敘事迷宮僅僅看成了空間問題,而沒有意識到,敘事迷宮更多是因為時間的穿插才造成的,離開了時間維度,便不可能真正弄懂或從迷宮中走出來。
在這方面,余華可能是最有現代時間意識也最具傳統(tǒng)特質的作家。他的《世事如煙》《四月三日事件》《往事與刑法》,甚至《古典愛情》等等,都涉及到時間意識問題。甚至可以說,這些都可以看成是關于時間意識的故事。特別是《古典愛情》,其所傳達出來的愛情的錯位和不可能,某種程度上正是因為時間意識的錯位而造成的。在這些小說中,余華表現出對現代性宏大敘事的質疑,以及對線性時間觀的顛覆,但他采取的卻是傳統(tǒng)的資源,也就是說他是在運用傳統(tǒng)意義上的循環(huán)時間觀來解構宏大敘事。他的小說某種意義上具有了前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的耦合。而也正是因為這點,他的轉型某種程度上也相對成功,最具有中國經驗。余華的先鋒后轉型,提出了世界文學與中國經驗的接軌或耦合的問題。
三
今天,當我們談各國文學間的交流與影響,及其世界文學的話題的時候,我們不能僅僅從句式或結構,及其題材主題上談論相互間的影響,而應從更深層次著手。只有這樣,才能建立各國文學間的彼此交流和溝通,否則就只能是單方面的,或“影響的焦慮”。要想走出這種“影響的焦慮”和“民族國家寓言”的怪圈,就必須在時間意識上和空間意識上建立真正的對等對話關系,只有這樣才能在中國發(fā)現世界文學,而不僅僅是中國文學走向世界文學。
本文發(fā)表于《文藝報》2017年11月22日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