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現(xiàn)在誰都難以逃脫“XX日綜合癥”,不過有些日子我們還是很愿意為它累趴的,比如每年4月23日的“世界讀書日”。在庸常的日子里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閱讀,在這一天讓更多人奔走相告然后相聚在一起,讓更多人在閱讀中認識彼此的模樣然后互道珍重。近日我有幸參加了巴金圖書館聯(lián)合澎湃新聞舉辦的“小時光:地鐵里的閱讀——主題攝影展”(4月20日-5月31日)開幕式且與讀者在一起的分享座談,感受到的就是這樣一種很開心的閱讀者氛圍。
展覽現(xiàn)場
澎湃新聞的“翻書黨”欄目——順帶要說的是這個欄目名稱起得太好了,真讓人有一種“找到了組織”的感覺——自2018年來一直推出記錄城市通勤閱讀現(xiàn)象的“地鐵上的讀書人”系列,至今已刊發(fā)三十多篇報道與文章,捕捉了上千個地鐵閱讀場景。就像所有敏銳的社會觀察者、研究者一樣,開始的時候可能是“偶然發(fā)現(xiàn)”,很快就發(fā)現(xiàn)一切都并不偶然,于是一場跨越七年的以城市通勤中的閱讀者為中心的社會觀察實驗就這樣硬生生地扛下來了。三年前,青年設計師、攝影家樊曄親加入了這支活躍在地鐵沿線、城市心臟的攝影游擊隊。這位曾經(jīng)多次獲得國內(nèi)國際攝影獎項的斜杠青年對于閱讀與攝影都有著強烈的熱愛,而更重要的是她的機敏與從容使她能夠在擁擠的地鐵人流中捕捉到閱讀者最精彩的瞬間,同時也能記錄下閱讀者手中的書。這個“小時光:地鐵里的閱讀——主題攝影展”展示的就是她在上海地鐵中拍攝的作品,“每張照片都是一份檔案,記錄著都市生活中那些微小卻珍貴的閱讀時刻”。(澎湃新聞·翻書黨的新聞稿)
“上海地鐵上的讀書人”攝影作品(樊曄親)
在展場中我讀到并且拍下了攝影師樊曄親寫的一段文字:“人們總以為,地鐵上的紙質(zhì)書閱讀會由于智能終端的普及而難得一見;然而事實上,只要自己放下手機,就會發(fā)現(xiàn)手捧紙質(zhì)書的讀者隨處可見。高鐵、飛機如此,每天上下班最繁忙的地鐵,更是大型流動閱覽室。這些照片都來自通勤途中的隨手記錄,地鐵上的讀書人,比想象中多得多?!边@可真是有點喜出望外,因為我正是她說的那些“人們”——我總是想在地鐵和飛機上尋找閱讀紙質(zhì)書的人,總是想通過發(fā)現(xiàn)這些閱讀者來安慰自己:紙書還是有人讀的。但是讓我滿意的發(fā)現(xiàn)總是太少了,我甚至想喊一嗓子:快來人啊,讀一讀紙質(zhì)書吧!
是的,這是一個一切皆碎片的時代,整段的、像一杯悠長的下午茶那樣的閱讀時光對很多人來說奢侈得有點殘酷。那么,在這樣的歲月中何處安放我們的閱讀?其實,時間的碎片化還是比較外在的,它可以在鐘表上或電子屏幕上清晰地顯現(xiàn)出來。更重要的碎片崩裂在人的內(nèi)心,因為“幸福不是毛毛雨”,一分一厘都要靠自己打拼,結(jié)果是職場的波濤沖天內(nèi)卷,通勤中的疲憊是閱讀者必須要驅(qū)走的身體感受。
因此,被樊曄親拍攝到的那些在“小時光”中的地鐵閱讀者,他(她)們真的是通勤一族中的精神起義者和勇敢的突圍者——不甘心寶貴的時光成為被荒廢的碎片,不甘心自己渾身上下的“班味”真的就這樣形塑了自己,不甘心就這樣在內(nèi)心的碎片中陷入45°人生,那就讀點書吧!尤其是讀點紙質(zhì)的書吧——那種與書親近的視覺、觸覺總是比電子屏幕更提神啊!
展覽開幕式后,以“談一談閱讀與日常生活”為主題的對談
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1874-1965)說“閱讀是一座隨身攜帶的避難所”,那么地鐵上的閱讀豈不就是每天在去碼頭整點薯條的路上的避難所?但是,我更想說閱讀不僅僅是避難所,對于那些每天熱切地奔向生活的年輕人來說,要談避難所還早了一點;對于通勤在地鐵上的青年閱讀者來說,閱讀更像是觀察前方道路的瞭望哨,是躍出戰(zhàn)壕之前的武器庫,更是絕塵而去之前的加油站。可惜我沒有像青年攝影師那樣的才能和機遇,否則我一定會發(fā)現(xiàn)在他(她)們眼中閃耀的不屈的光芒,他(她)們在接受跟蹤采訪的時候那種靚麗的神情。能夠與這些地鐵閱讀者相遇,應該是很開心的時光。
既然是投奔到“翻書黨”門下,由樊曄親的這個地鐵閱讀者攝影展而想到了三本以書為主題的書,值得翻一下。一部是英國歷史學家詹姆斯·拉文(James Raven)主編的《牛津全球書籍史:插圖本》(The Oxford Illustrated History of the Book,2022;李家真譯,商務印書館,2024年),這是一部綜合性的世界書籍發(fā)展通史,來自哈佛大學、牛津大學、普林斯頓大學等著名學府的十六位知名學者遍訪全球、縱覽古今,以跨學科、跨文化的研究視野描繪了一幅以書籍為中心的人類文明史長卷。該書展示的是書籍如何在世界各地的各個歷史時期被生產(chǎn)、被傳播,書的形式、功能如何不斷重塑、革新,以及書籍如何成為人類文明史上最輝煌的篇章。但是這部書籍通史卻基本沒有談到與書有著最密切關系的閱讀者,看來是留有了遺憾。
詹姆斯·拉文(James Raven)主編的《牛津全球書籍史:插圖本》(The Oxford Illustrated History of the Book,2022;李家真譯,商務印書館,2024年)
另一部是美國著名文學批評家哈羅德·布盧姆(Harold Bloom,1930-2019)主編的那套“布魯姆文學地圖譯叢”(Bloom’s Literary Places),布魯姆在總序“心靈之城”中主要談了兩個問題,一是從作家與文學名城的關系,由此討論城市的重要性;二是關于城市是文學的主題和元素,也就是文學中的城市。因此所收的六本著述都是從城市與文學的關系視域出發(fā),可以說就是文學的城市地標或城市的文學地圖,關注的是老大師們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留下的足跡。讀者一卷在手,就可以打著文學的旗號在城里穿街過巷,指點文學的江山形勝。從文學研究的視角來看,研究城市與文學的關系是文學外部研究的重心之一,但既然是外部研究,又怎能缺少了作為研究對象的閱讀者呢?在城市交通線上的文學閱讀者正是文學地圖的流動地標,是經(jīng)典名作傳播的流動展點,因此這套“文學地圖”還是留下了遺憾。
“布魯姆文學地圖譯叢”(Bloom’s Literary Places, 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1年)
最后一部是英國藝術(shù)評論家大衛(wèi)·特里格(David Trigg)的《藝術(shù)中的閱讀者》(Reading Art:Art for Book Lovers,2018;王曉丹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4年),一部以閱讀者、閱讀場景和所讀的書籍為創(chuàng)作主題的藝術(shù)作品(包括繪畫、雕塑、裝置藝術(shù)、攝影等門類)合集,收入來自全球各大博物館和私人藏家的近三百件作品,創(chuàng)作時代從古羅馬到該書出版之前的2017年。這是一個以閱讀者與書籍為中心的世界,作者在前言中說該書“是一首贊歌,歌頌書這一件具有革命性的日常之物。……藝術(shù)品中的閱讀者形象橫貫歷史,早在我們現(xiàn)今所知的書籍出現(xiàn)之前就已存在。……在藝術(shù)家表現(xiàn)書籍和閱讀場景時,我們看到了超越文化和時間的共通的人性時刻?!保ǖ?頁)認為“書”是值得歌頌的“具有革命性的日常之物”,并且在書籍與閱讀情景中看到了普世的人性時刻,說得真好。我應出版社之邀為該書寫的推薦語是:“能夠在藝術(shù)中與書籍、作者和閱讀者相遇,在閱讀中與藝術(shù)相遇,這都是愛書人的幸福時光,是人文主義者的精神澄明之境?!保ㄒ姺獾祝┰谒囆g(shù)中與閱讀相遇、在閱讀中與藝術(shù)相遇,這是我近年來的一個講座主題,“以閱讀迎接那個亮燈的節(jié)日”、“你是誰?一個人文主義者!”是我的講座PPT上的小標題;這兩種反向的“相遇”正是我讀這部“閱讀者”藝術(shù)圖集的最大感受。那么,現(xiàn)在看來一個最大的遺憾就是作者的這個“藝術(shù)”沒有把攝影藝術(shù)也包括進去。
大衛(wèi)·特里格(David Trigg)的《藝術(shù)中的閱讀者》(Reading Art:Art for Book Lovers,2018;王曉丹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4年)
談完這三本書,我想真有必要、也完全可以編寫出一部地鐵閱讀者的圖文集。樊曄親的地鐵閱讀者紀實攝影和這么多年來澎湃新聞推出的“地鐵上的讀書人”專題所收集的資料告訴我們,文學與創(chuàng)作者和閱讀者的關系同樣投射于城市交通的軌道之上,建構(gòu)出一種另類的文學生長與傳播脈絡。根據(jù)澎湃新聞這一專題所統(tǒng)計的樣本,在上海地鐵上讀文學的人最多,占比高達百分之五十以上。莫泊桑、陀思妥耶夫斯基、毛姆、茨威格、黑塞、伍爾夫、奧威爾、加繆、馬爾克斯……一連串經(jīng)典作家的名字閃耀在暗黑的地下軌道交通線上。另外喜歡讀其他人文學科、自然科學的閱讀者也都是人類知識生產(chǎn)、文明傳播的聯(lián)絡圖上的活動地標,是時代光圈中很值得聚焦的拍攝對象。這部地鐵閱讀者攝影圖集或許還能在紀實攝影的天幕上增添一抹亮色。
在地鐵里看不到西邊的太陽是否落山了,通勤的人手上也沒有土琵琶,只有書還能讓人想起那動人的歌謠,只有攝影師還能捕捉到穿出隧道的那道亮光。
2025年4月22日急草于流溪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