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川紀章與膠囊建筑的烏托邦

紐約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MoMA）正在舉辦一場以日本建筑師黑川紀章設計的中銀膠囊塔為主題的展覽，展覽名為《中銀膠囊塔的多樣生命》。中銀膠囊塔于1972年在東京銀座建成，2022年被拆除。這個建筑由140個膠囊單元的“微型公寓”組成，每個單元內(nèi)部大約有10平方米的空間，電視機、冰箱、床位應有盡有。

展覽通過背景資料、原始圖紙、檔案錄像以及一個完整修復的膠囊單元來呈現(xiàn)這座建筑50年來的歷史切片。不僅是對日本建筑師黑川紀章作品的回顧，更是一次關于建筑生命、城市變遷與適應性再利用的思考。

此次展出的中銀膠囊塔的A1305號膠囊單元

展覽現(xiàn)場 復原的內(nèi)部空間 來源：MoMA

展覽結合原始圖紙、照片、檔案影片等

據(jù)悉，此次MoMA的展覽展出的是中銀膠囊塔的A1305號膠囊單元，這是僅有的14個被修復至原始狀態(tài)的膠囊之一，MoMA在建筑拆除后，于2023年購得此單元。該膠囊原位于塔樓頂層，修復時使用了從其他單元搶救出的原始部件，包括當時作為可選配置的整套視聽電子設備。該膠囊與原始圖紙、照片、宣傳資料、檔案影片和錄音、前居民訪談、建筑互動式虛擬導覽，以及1970-1972年唯一留存下來的建筑模型一同展出。展覽追溯了該項目不斷變化的故事——從最初作為都市商務人士微型公寓的營銷定位，到逐漸衰落，最終被拆除。也展示了“新陳代謝派”的理想——生長與更替。

展覽上的建筑模型

建成于1972年的中銀膠囊塔

1972年，東京銀座矗立起一座未來主義建筑——中銀膠囊塔。作為戰(zhàn)后日本“新陳代謝派”運動的標志性實踐，黑川紀章（1934-2007）將其設計理念根植于生物學的隱喻——如同生命體般“新陳代謝”。

要理解中銀膠囊塔的顛覆性，需回溯新陳代謝派（Metabolism）的理念。這一誕生于1960年東京的建筑先鋒運動，是二戰(zhàn)后日本廢墟中迸發(fā)的“非西方首次建筑革命”。其核心成員黑川紀章、菊竹清訓、槙文彥等在丹下健三引領下，以生物學“新陳代謝”為隱喻，提出建筑應如有機體般動態(tài)生長、更替與衰亡。

建筑師黑川紀章

黑川紀章（1934-2007）生于名古屋建筑世家，其父與弟弟皆為建筑師。少年時親歷廣島核爆與東京空襲，目睹木構城市化為焦土，痛悟“建筑非永恒”的本質。1959年，25歲的黑川發(fā)表《從機械時代到生命時代》，宣布超越柯布西耶的“居住機器”理念。次年他成為新陳代謝派最年輕的核心成員，主張建筑應像生物般經(jīng)歷“新舊斗爭、動態(tài)更替”，以技術實現(xiàn)空間的拆解、增殖與附加。

二戰(zhàn)后的日本，一切都在發(fā)生變化。大規(guī)模的移民現(xiàn)象、從廢墟中崛起的新城市以及爆炸性的經(jīng)濟發(fā)展都是彼時日本景象的一部分。未來的到來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快，而建筑卻無法與之保持同步。新陳代謝學派由此誕生，它是一群年輕建筑師對一成不變的城市做出的建筑回應。新陳代謝派認為城市和建筑不是靜止的，它像生物新陳代謝那樣是一個動態(tài)過程。應該在城市和建筑中引進時間的因素，明確各個要素的周期。生長與更替是核心理念。

夜晚的中銀膠囊塔 攝于2016年 ? Jeremie Souteyrat 來源：MoMA

代謝派構想了一種層級式城市模型——以“巨構（Mega-Structure）”為永久骨架，搭載可更換的“膠囊”單元。黑川紀章將這一理念推向極致，中銀膠囊塔也成為其構想的一次實驗。

1971年Nakagin公司宣傳手冊封面。圖片 前田達之 /日本東京Nakagin膠囊塔保護與修復項目

1972年，這座由兩座混凝土核心筒（11層與13層）支撐140個正六面體艙體的塔樓，在東京銀座站立，堪稱技術烏托邦的實體宣言。

建筑的核心是兩座混凝土核心筒，140個僅10平方米的預制“膠囊”單元如細胞般螺栓固定其上。黑川大膽設想：這些膠囊將每25年更換升級，建筑本身隨之生長、演化，以適應不斷變化的需求。他曾直言：“這座建筑不是公寓樓。”

內(nèi)部空間資料圖，類似于太空艙。

內(nèi)部結構資料圖 來源：archdaily

受蘇聯(lián)宇宙飛船啟發(fā)，每個2.5×4米的預制膠囊在工廠完成極簡內(nèi)裝（折疊櫥柜、索尼電視機、收音機），用高強度螺栓錨固核心筒，理論上可獨立更換。黑川設想膠囊能如細胞般自由增殖或刪減——當年輕人口涌入城市，塔樓可迅速“克隆”新建筑；需求減退時單元可拆卸遷移。這種動態(tài)模型試圖回應東京高速城市化困局。

可惜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出現(xiàn)了鴻溝，盡管艙體完備如“都市宇航員的太空艙”，但因為缺乏隱私、炎熱潮濕的室內(nèi)空間和周圍高速公路的光污染等多種原因，都讓這里的居住體驗不夠理想。

漏水以及管道老化等問題無法解決

年久失修后漸漸顯露出破敗感 來源：archdaily

因為建造時大量使用石棉作為防火隔熱材料，隨著時間推移，墻體脫落導致石棉纖維泄漏，部分區(qū)域濃度遠超日本安全標準，成為一級致癌物威脅。2021年拆除決策中，石棉清理成本高昂且操作風險極大，成為壓倒性因素。另外，排水管道設計于膠囊間狹窄縫隙中，長期漏水導致固定膠囊的4個高張力螺栓銹蝕，強度嚴重下降。1985年曾嘗試修復密封，但老化持續(xù)惡化，最終引發(fā)混凝土核心筒腐蝕，抗震能力無法滿足1981年后日本多次修訂的建筑抗震標準。最初的想法是每25年更換一次膠囊，但最終它們變得過時并被時代遺忘。許多膠囊被用作倉庫和辦公空間，或者為建筑愛好者提供短期住宿。當時預想的“獨立更換膠囊”在實際中無法實現(xiàn)，維修需從頂層開始按順序拆除膠囊，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2006年評估顯示，單膠囊翻新需620-641萬日元，總維修費（含石棉清理、管道更新）高達20-30億日元。相比之下，拆除重建普通公寓更經(jīng)濟。

2014年，業(yè)主和住戶發(fā)起了“中銀膠囊塔保存與再利用項目”，對23個房屋狀態(tài)良好的膠囊進行修復并尋找使之重新煥發(fā)生機的方法。有的被放置在日本的和歌山縣立近代美術館、埼玉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有的變身房車膠囊房在名古屋和大阪等地展示，或者漂洋過海，在海外博物館展出。

日本埼玉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展出的一個膠囊單元 ? museum of modern art saitama

中銀膠囊塔的拆除，表面上看是源于技術缺陷、經(jīng)濟困局與治理失靈，深層原因則是烏托邦建筑在長效運維機制上的集體盲區(qū)。不過，雖然建筑已經(jīng)不在，但它的23個膠囊卻在全球散落變成“種子”，成為藝術館和博物館的藏品，恰以碎片化延續(xù)了代謝派的“再生”哲學——當建筑無法作為整體存活，它的細胞仍以文化符號的角色重生。

它迫使城市中的人們再次思考：在房屋可以推倒重來的時代，能否為老舊建筑設計更具創(chuàng)造性的代謝循環(huán)？

展覽將持續(xù)一年，至2026年7月12日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