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前,偶然看了一個嚴歌苓女士的手稿展覽,包括她文學生涯30多年來的小說,劇本手稿,與家人、師友、編輯的通信等等。從筆跡面貌到言語措辭,都給人一種非常舒服的感覺。書法其實倒也談不上,但完全當?shù)闷稹熬晷恪倍?,透著良好的教養(yǎng),溫婉嫻雅,以及一種上世紀80年代文人的氣息,就是《陸犯焉識》中處處泄露的那些氣息?!耙娮秩缑妗庇迷谶@里也恰如其分——主辦方展出了作家不同時期的照片,其中有一幀身著文藝兵演出服裝,在練功把桿旁擺出一個標準“阿拉貝斯克”(Arabesque)的側(cè)影小像,這張小像以綠色剪影的方式,不僅出現(xiàn)在小說《芳華》的封面上,也出現(xiàn)在馮小剛電影《芳華》的宣傳海報上。這個綠色的“阿拉貝斯克”宛如春天萌芽的豆瓣,又像是青春的某種象征,還帶有時代特征的某種“洋氣”。
《芳華》本來的名字叫《你觸摸了我》,但是改成現(xiàn)在的名字更好。因為更準確,而且整部作品(無論小說還是電影)都因此有了更大的格局。
馮小剛在片頭片尾用了同一首歌,即1979年電影《小花》的插曲《絨花》。歌詞里唱道:世上有朵美麗的花,那是青春吐芳華。那個電影里的劉曉慶、陳沖、唐國強,都是滿臉的膠原蛋白。
《芳華》這個名字起得好,因為它恰恰道出,芳華已逝。
當然其中有“追憶似水年華”的意味。這部作品,特別是電影,甚至可以說是“60后”的“致青春”。如果說,前一陣子我國大銀幕上的那幾部“80后”的“致青春”,因為根本沒敢觸碰到(或者創(chuàng)作者根本沒有能力抓住)這一代人真正的痛點,反而諂媚于市場,從而流于輕浮、油滑、裝腔作勢的話,這部馮小剛的致青春就真實得太多了,或者用嚴歌苓本人的話說,這是她最真誠的一部作品。
然而,這部電影又不僅僅是對青春熱血記憶的緬懷,例如馮小剛本人執(zhí)導的某年春晚。它更接近于一種創(chuàng)傷的撕開,這種創(chuàng)傷屬于但不限于青春記憶,它有著更深更廣的層面。它是劉鋒的手、何小萍的心靈、原本“挺拔地站立著,如今躺了滿滿一操場”的年輕士兵的遺體,但又不止于此;它試圖小心翼翼地揭開一個我們諱疾忌醫(yī)的傷疤,雖然動作幅度并不大,卻提醒著我們,試圖習慣性遺忘某些事情,不僅是羞恥,而且是罪惡。
創(chuàng)作者(包括編劇和導演)擺脫了我國文藝工作者慣用的傷痕敘事模式,即用煽情、抒情去模糊焦點,最后用眼淚和稀泥的那種“感動”模式?!斗既A》中的創(chuàng)傷敘事是冷靜的。對于有的觀眾而言,這種冷靜甚至是殘酷的,猝不及防地就將戰(zhàn)場最真實的一面展示出來。這種殘缺的、血肉模糊的年輕肢體和文工團展示的美好身體之對比形成了巨大的張力。誠然,這里并沒有更進一步的“追問”,但無疑留下了一個問號。
馮小剛電影通常會有“過”的嫌疑。作為創(chuàng)造過票房輝煌的大眾電影導演,他熟知如何操控觀眾的情緒,深諳我們的觀眾太喜歡大起大合、大悲大喜,煽情本是他的拿手好戲。除此之外,他還喜歡或者在電影結尾處來一段莫名其妙的說教,或者進行過度的插科打諢。但是在《芳華》中,卻難得一見這種“過”,一切都剛剛好。比如對情緒節(jié)奏的掌控,適可而止。戰(zhàn)爭的殘酷并未作過度的渲染,甚至連最可以煽情的一個鏡頭也保持了冷靜與克制:一個來自北方農(nóng)村,上面有五個姐姐、年僅16歲的戰(zhàn)士被燒得面目全非,他所惦記的是不要讓父母知道,死后只通知姐姐,“讓她們輪流來看看我”。他所惦記的,是小護士“一定很漂亮吧”,“有沒有男朋友”,以及“果丹皮是什么味道”。這些鏡頭處理得并不煽情,卻更為扎心。而作為護士的何小萍對此的反應,也只用了一個鏡頭:在遭遇炸彈突襲那一刻,她義無反顧地緊緊撲在這個去日無多的小戰(zhàn)士身上。人物的內(nèi)心、性格都很好地展示出來。
這種“剛剛好”的感覺也體現(xiàn)在馮小剛對新演員的控制上。文工團幾個女兵的扮演者都很年輕,故事發(fā)生的年代離他們太久遠了些。而影片開拍時選角的炒作更令人對這部影片是否能拍好心生疑問。但就成片來看,這些被“黑”的女孩子其實基本完成了導演的規(guī)定動作。林丁丁的精明自私,郝淑雯的自我優(yōu)越感,何小萍(原文叫何小曼)的自卑,都有較高的完成度,基本上還是在人物里面的。好演員固然本身有演技的加持,但是一張白紙的新演員,就要看導演怎么調(diào)教了。
“剛剛好”是這個影片的價值取向。對于這一類大眾文化產(chǎn)品而言,社會價值恐怕比藝術價值更重要。劉鋒與何小萍都不是成功學所謂的“人生贏家”,但影片對他們的人生是正面肯定的:在經(jīng)歷了幾十年的人生,走過了物質(zhì)欲至上的喧囂年代之后,成功人士們反而感到了更大的空虛、虛無、空洞,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劉鋒與何小萍最后的平靜安寧是所謂中產(chǎn)階級的意淫。劉鋒助人為樂并非為了別人的眼光或者褒獎,本來就源自一種本性的純良,一種知足的幸福感,無論在哪個年代他都能與生活自洽。而何小萍是真正知道人生之苦,知道誰是“好人”的人。對這種樸素的人生、這種樸實的品格的肯定,很遺憾,在近年來的國產(chǎn)電影創(chuàng)作中竟然是極為稀罕之物。在“中產(chǎn)階級”都在叫嚷著自己被生活“碾壓”的這個大環(huán)境中,這種肯定當然是有很大意義的。并且,影片對此并沒有刻意的夸大或編造,而就是剛剛好。
“剛剛好”,指的是作為“大眾電影”的層面剛剛好。如果用更高的要求來看,影片又有各種一言難盡。
從文學到電影,藝術語言轉(zhuǎn)換的過程中通常會有各種變化。有時候這種變化會是非常正向的。例如同樣講述女兵群像的蘇聯(lián)電影《這里的黎明靜悄悄》,就比同名小說高出了好幾個藝術段位?!斗既A》小說文本無論從人物形象的豐滿還是思想的犀利深刻,都不輸瓦西里耶夫的小說,但影像化的過程中反而丟失了很多重要的東西。
最大的問題之一是導演對第一人稱敘事者蕭穗子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產(chǎn)生了偏差。這個故事的主脈絡伴隨著蕭穗子的成長,從少女到成熟女性,她的人生觀是有變化的。她在故事中并非僅僅是一個見證人或旁白者,而是有著她自己的成長。小說一開始我們就得知她犯了類似“生活作風”的錯誤,是一個情感豐富的青春期少女。她打量世界無不帶有這個年齡段女孩的微妙的“不良”心理,當然也包括對異性的審視。少女的視角讓她注意到劉鋒雖然個子不高,臉并不好看,但是身體很勻稱,穿著白色滌綸襯衫,露出胸大肌的輪廓,“矯健壯實,一身形狀很好的肌肉”,也是少女的視角讓她對林丁丁的偽裝和市儈氣息有一種本能的覺察,同時對她亦有一種“理解之同情”。對女伴們的身體的凝視往往夾雜著羨慕或嫉妒。這種微妙的心理在1985年胡玫導演的《女兒樓》中有著上佳的表現(xiàn)。但《芳華》小說中這種微妙而重要的女性視角,到了銀幕上發(fā)生了逆轉(zhuǎn)?;蛟S導演太“純爺們”了吧(或許,和他在文工團當過男兵有關?),悄然轉(zhuǎn)化為男性視角。無論是宣傳期那滿海報的夸張的大腿,還是影片中處處可見的性暗示,女兵身體特征的展示,都顯得有些粗俗,當然更重要的,是蕭穗子這個人物從而更只是一個女戰(zhàn)地記者了。而那個虛焦的何小萍洗澡的裸體鏡頭更是沒有必要,還不如周曉文在1988年的電影《瘋狂的代價》來得大方利索。
本來,身體敘事應該是電影的一大亮點。小說中,人性的扭曲和荒誕和對身體的規(guī)訓與懲罰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女兵們的舞蹈絕非像電影里那樣優(yōu)美的抒情,而是“抒情到肉麻程度”的“三流馬戲團的馬戲”。小說中有大量豐富的身體細節(jié)描述。劉鋒要靠不斷地翻跟頭,才能脫離那種“窮得光腚”的生活;在文工團他右腳穿著黑布鞋,左腳卻穿著一只骯臟的白色練功鞋,因為他左腿單腿旋轉(zhuǎn)不靈,一起范兒就歪,所以一得空就練練。劉鋒的出場是和一個叫“括弧”的雙腿殘疾男孩聯(lián)系在一起的。劉鋒是女兵們的“毯子功”教員,就是要不斷地給姑娘們“抄跟頭”,那是不斷的身體觸摸;抄跟斗之后他又要拿一個鐘頭大頂,為了讓腿部不至于沉重……而劉鋒和林丁丁的“緣起”,同樣也根源自這種身體接觸:是因為劉鋒在無覺察的情況下,命令月經(jīng)期的林丁丁高踢腿,發(fā)生了帶血的衛(wèi)生紙從褲管里飛出來的事件。
嚴歌苓在此處有一段非常精彩的文字:“那血污東西如同一個深紅色飛行物,差點就在他身上結束旅程。那件摩擦在丁丁最私密處的東西怎么就沖破了衛(wèi)生帶的束縛,沖破燈籠褲腿松緊帶的封鎖線;松緊帶的封鎖只增加了反彈力和爆發(fā)力;飛將出去,直達劉峰腳邊?劉峰想到林丁丁踢腿時那三道訴苦的目光,他怎么就完全不解風情?不就是他逼的嗎?“使點勁兒!”“認真點兒!”好了,那么個血淋淋的秘密從褲管里被發(fā)射出來。就算劉峰沒看到林丁丁的女性核心,看到的也是離核心最近的東西。甚至看到比核心還核心的東西,那原是可以生發(fā)一個小生命的紅色熱流,從那個極小的血肉宮殿里,通過一條柔軟漆黑的渠,決堤在這片由某個街道工廠生產(chǎn)包裝的帶有粗糙顆粒的長條紙上……”這段源自蕭穗子的“不良”的聯(lián)想,卻道破了一個來自“底層”,習慣于“我要對你負責”的性心理的秘密。正因為如此,在獲得“政治”的保證后,劉鋒的手伸進了林丁丁的衣服里,并因此最終將這只手丟在了戰(zhàn)場上。
小說中人物的豐富、飽滿、真實,在銀幕化以后削弱了不止一星半點。電影中最重要的兩個人物——劉鋒與何小萍,都變成了另外的人物。電影中的劉鋒過于完美了,還真是個徹頭徹尾的“雷又鋒”,這也令演員黃軒始終還是在一個“愛豆”的狀態(tài)里?!把坨R黑得深不見底”、背負艱難往事的上海文藝工作者的女兒,某廳級干部的繼女何小曼,變成了一個純樸的、苦大仇深的、知恩圖報的鄉(xiāng)下姑娘何小萍?;蛟S這樣處理更能迎合大眾的期待,也能化作曾經(jīng)的文工團男兵馮小剛的一縷美好回憶。
當然,由此導致的不僅是人物的厚度變薄,故事的深度變?nèi)?。小說文本所體現(xiàn)出來的那種荒誕性,到了銀幕上幾乎蕩然無存?;蛟S,這對于現(xiàn)階段的電影來說,要求太高了。好在小說和電影都有一個溫暖指向的結局,雖然力度不一樣,但也可以在不同層面撫慰人心吧。
(文|黑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