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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外文署名與“恪”字讀音考辨

近日,筆者在李昕先生微信公眾號“編余閑筆”中讀到其所轉沈亞明女士兩篇舊文——《陳寅恪自己和至親三代怎么讀“恪”》(2019年5月31日《文匯報》)與《事實與觀點——陳寅恪讀音三問》(2019年11月9日《文匯學人》),并附有李先生二則按語

一、引言

近日,筆者在李昕先生微信公眾號“編余閑筆”中讀到其所轉沈亞明女士兩篇舊文——《陳寅恪自己和至親三代怎么讀“恪”》(2019年5月31日《文匯報》)與《事實與觀點——陳寅恪讀音三問》(2019年11月9日《文匯學人》),并附有李先生二則按語。其要旨概括如下:

其一,李昕強調,不論語言學者提出何種“鐵證”將“恪”字定音為ke,皆無法否認陳寅恪先生一生被親友稱為que之事實。陳寅恪本人既長期接受這一稱呼,可見其認可態(tài)度。語言學家若強改其名讀音,實為對歷史的不尊重。

其二,陳寅恪在世時,“恪”讀que已獲廣泛認同,1989年版《辭?!芬嘧ⅰ般?,ke課,舊讀que卻”。陳寅恪作為歷史人物,其姓名從舊讀本屬自然。即便今人欲統(tǒng)一“恪”字讀音,亦不應強行更易早已通行的舊讀。

其三,李昕指出,多數讀者認同“名從主人”原則,理解“恪”讀que;然亦有反對者視que為方言,主張依普通話統(tǒng)讀為ke,甚至質疑“豈能為一家之讀而改字典?”李昕澄清,并非陳氏后人欲改字典,而是近年字典將其姓名舊讀取消,實為不妥。漢字多音現象普遍,何以獨將“恪”改為單音?

筆者雖長期關注此爭議,原無意撰文參與。因常見論者有意忽略基本事實,轉而致力于“證偽”不證自明之事實,猶欲推翻數學公理,令人頗為費解。

筆者深契李昕先生之論,遂轉發(fā)其文與張求會教授商討。張教授鼓勵筆者將己見形諸文字,故而有此文。

目前反對“恪”讀que之論,可歸納為三點:

1.陳寅恪外文簽名中“恪”作Koh、ko或ke,故其中文讀音必為ke;

2.當代字典僅注ke音,故讀que必誤;

3.que音僅為北京土音,民國初始混入官話,“恪”字自古隨“客”讀ke,唯ke音方為正統(tǒng)。

然而,確鑿史實如下:

1.陳氏雖在外文譯名中使用Koh等拼式,然其與母親、兄弟姊妹及親友皆以湖南官話交流,“恪”讀如“quo”;其夫人、女兒、同事和學生于清華大學、西南聯(lián)大、中山大學時期,皆以國語(普通話)稱其為que。遇學生誤讀為ke時,陳夫人必予糾正。

2.當代字典將“恪”統(tǒng)讀為ke,實為1985年之后事。歷代字書韻書中,“恪”之注音屢經變遷。民國以來多部辭典皆列que為“又讀”,至1950年代甚至一度以que為正讀,ke為又讀。

3.“恪”讀que非僅北京方音,吳語、粵語等南方語系中亦有此讀;其音亦非民國始現,實可溯至元代《中原音韻》,屬語音“腭化”現象。此類音變非“恪”字獨有,“客”字腭化更早于“恪”?!般 薄翱汀倍謿v代注音時有同異,非始終一致。

本文擬據可信材料,從多語言譯名實踐與歷史音變雙重角度,重新審視諸說,以求教于方家。

二、陳寅恪的外文署名

常見論者舉陳寅恪外文簽名中“恪”譯作Koh、ko或ke,遂斷言其中文讀音必為ke。此說顯與事實相悖。亦有學者引趙元任1924年8月20日日記“發(fā)現寅恪自己用的拼法為‘Yinko Tschen’”為據,謂陳氏必自稱“Yinko”。然此類引述多截取單日記載,有意忽略前后數日日記內容。

趙元任《憶寅恪》(載《談陳寅恪》,俞大維等編,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1970年)原文如下:

“現在我想想有沒有什么可以補充關于寅恪的回憶的。我的日記記的相當全,查查那幾年在歐洲跟在清華的事情。哪知道那幾年韻卿也天天寫日記(韻卿就是步偉的號)。一查起來我們不約而同的都記了一九二四年八月七日毛子水請茶會,在座有羅志希、傅孟真、陳寅恪,跟張幼儀,并且還記了我們討論英庚款作獎學金的事。我那時是用英文寫的日記,記了‘Y. C. Chen’括弧里注「陳寅恪」。八月十五日又寫‘David Yule & Y. C. Chen  Here’,David Yule就是俞大維早先用的英名拼法。到了八月二十日才發(fā)現寅恪自己用的拼法,那天的日記上就寫了去訪‘Yinkoh Tschen’,‘陳’字的拼法當然就是按德文的習慣,但是‘恪’字的確有很多人誤讀若‘卻’或‘怯’。前者全國都是讀洪音ㄎ母,沒有讀細音く母的,而‘卻、怯’在北方是讀く Uㄝ,所以我當初也跟著人叫他陳寅く Uㄝ,所以日記上也先寫了‘Y.C.Chen’了。我給這個題目說的這么多,因為我們都是咬文嚼字的朋友。他常說著玩兒,說《說文解字》根本就應該稱為‘咬文嚼字’。第二年到了清華,四個研究教授當中除了梁任公注意政治方面一點,其他王靜安、寅恪、跟我都喜歡搞音韻訓詁之類的開題?!?/p>

趙元任此文應系在美聞陳寅恪逝訊后所撰,后于臺灣結集出版。為作此文,趙氏檢閱早年英文日記,并參證其夫人楊步偉(號韻卿)之日錄,可知:

1924年8月7日:記“Y. C. Chen”,后括注「陳寅恪」;

8月15日:記“David Yule & Y. C. Chen Here”,David Yule 為俞大維早期英文名;

8月20日:“才發(fā)現寅恪自己用的拼法”,遂記“Yinkoh Tschen”。

由趙元任8月7日、15日所記可知,其初聞友人皆稱陳氏為“Y. C. Chen”,至8月20日始見陳寅恪自用拼式為“Yinkoh Tschen”,乃予更正。趙元任日記中“Y. C. Chen”之“C.”,當為威妥瑪拼音“Ch'üeh”之縮寫,該詞拼寫較長,故以首字母略代之,其音即為“què”。

趙元任發(fā)現陳寅恪自用拼法后特于日記中更正,此細節(jié)正說明:陳氏周遭友人(如俞大維、傅斯年等)口語中皆稱之que,與其本人正式簽名所用之koh,確存差異。趙元任作為語言學家,敏銳記錄此異,反為后世存真。

陳寅恪外文譯名與中文讀音不一,曾使筆者困惑。雖有“中西兩套系統(tǒng)”之說,然未中肯綮。近年筆者旅居海外,親歷姓名被誤讀之困,方悟關鍵所在:跨語際實踐中,譯名須在忠實原音與適應外語習慣之間取得平衡。筆者認為,陳寅恪所以擇“Koh”而棄“Ch'üeh”,原因有二:

其一,“Ch'üeh”作為名字拼寫過長,書寫不便。趙元任日記亦僅以“C.”代之,尚需括注說明,足見其繁。

其二,“Ch'üeh”含介音ü,歐美人士多難準確發(fā)出此音。如筆者姓“Yu”(漢語拼音“yú”),常被誤呼為“you”。若陳氏選用“Ch'üeh”,英語讀音“qiu'er”,德語近“xu'er”,西班牙語近“zhui”,皆與原音相去甚遠。

陳寅恪徑取“恪”字當時之正讀“koh”為其外文譯名,實為明智之選:書寫簡省、讀音明確,且合漢語正音,可謂一舉三得。其表弟俞大維徑取洋名“David”,亦僅與中文“大維”音近而已。當年留洋學子之外文譯名與中文讀音,未必嚴絲合縫,常為兩套系統(tǒng)并行,后世研究者不可拘泥。否則,不免重現“Chiang Kai-shek”回譯作“常凱申”之誤。

再者,同一拼法在不同西方語言中讀音迥異,其例甚夥。如地名San Jose,依西班牙語讀為“圣何塞”(J發(fā)/h/音),依英語則成“圣約瑟”。昔時威妥瑪拼音之Peking(北京)、Shanghai(上海)、Canton(廣州)、Tsinghua University(清華大學),在英語中分別讀如“劈肯”“先該”“坎騰”“停瓜”,與漢語原音殊異。即便今日“上?!敝疂h語拼音仍作Shanghai,拼法未改,然外籍人士仍多讀“先該”,蓋因舊時英文字典音標如是,非經特為糾正不可。今若以漢語拼音“que”譯“恪”,其在英語中仍讀如“kei”,因q在英語中發(fā)/k/音,u亦不讀為ü(試比較queen、question之發(fā)音)。

故可知:中文譯名之外語讀音未必同于漢語本音;漢語本音亦不隨外文讀音而改。陳寅恪之擇“Koh”為譯名,實為跨語際實踐中的智慧折中——既存中文原名之權威讀法(ke),又避ü音在西語中之發(fā)音困難。此與俞大維化用“David”之例同,皆近代中國學人處于跨文化語境中之靈活應對。

文末趙元任復就“恪”字讀音作出判斷:“‘恪’字的確有很多人誤讀若‘卻’或‘怯’。前者全國都是讀洪音ㄎ母,沒有讀細音く母的,而‘卻、怯’在北方是讀く Uㄝ,所以我當初也跟著人叫他陳寅く Uㄝ……”

此段當屬趙元任撰文時之即興發(fā)揮。然“全國皆讀洪音ㄎ母,無讀細音く母者”實為全稱判斷,但凡有一反例即不成立。而趙元任本人即提供了反例:

1932年商務版《國音常用字匯》(錢玄同、黎錦熙、趙元任主編)注:恪,丂ㄜ科,又讀くUせ卻;

1947年商務版《國語辭典》(汪怡主編,趙元任校訂)注:“恪”有ㄎㄜˋ(keh)、ㄑㄩㄝˋ(chiueh)二讀。

余例可見于后文。趙元任作為杰出語言學家,其言常被引為權威,自可理解。然觀其生平:1910年至1924年(除1920年短暫返國)留學教學于美國,1938年后復長期執(zhí)教美國大學,其在大陸實際從事教學研究與“新國語”推廣工作僅十四年(1920、1925至1938年)。撰此文時去國已三十余載,偶有疏失,亦在情理之中。

要之,陳寅恪外文簽名之選擇,主要出于實用考慮,不可直接反推其中文讀音;“恪”字在民國時期官方語音體系中本有ke/que二讀,各類辭書多有記載,此為不爭之事實。

三、“恪”字在歷代韻書、詞典中注音之流變

“恪”字在歷代韻書及近現代詞典中的注音始終處于動態(tài)演變之中。每一部韻書的編撰、每一版詞典的修訂,其背后皆蘊含著復雜的語言史背景:或因王朝更迭、都城遷移引起的官話標準變化;或因古音漸逝、新語勃興帶來的語音系統(tǒng)調整;或受《切韻》體系與《中原音韻》傳統(tǒng)的交互影響;亦與近現代“國語”“普通話”運動密切相關。凡此種種,共同塑造了“恪”字讀音的歷史軌跡。

(一)“恪”字在民國前各朝韻書中注音之流變

在注音符號發(fā)明之前,傳統(tǒng)注音主要依賴同音字法與反切法。此二法皆因注音元素自身音值的不穩(wěn)定性而存在局限——同音字或反切上下字的讀音代有變遷,致使被注字音隨之流轉。故今人以注音符號所推之古音,未必盡合當時實際。

1.《說文解字》

“恪”字本作“愙”。東漢許慎《說文解字》載:“愙,敬也。從心,客聲?!贝艘浴翱汀睘槁暦?,表明當時“恪”“客”二字音同。然中古音之“客”為入聲,擬音可作“ke(入聲)”,其聲短促,與現代普通話“客(kè,去聲)”之降調調值迥異。此亦反映中古漢語存有入聲,而現代普通話入聲已失。

2.《廣韻》

《廣韻》(北宋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承襲隋《切韻》、唐《唐韻》之體系,為研究中古音之關鍵文獻。是書將同音字歸為小韻,首字下釋義并注音,標明同音字數。

(《廣韻》澤存堂本,卷五第三十三頁)


如圖,“恪”字注為:“恪,敬也,又姓,晉有中郎令恪啟,苦各切三,?、愙並上同”?!翱喔髑小闭酆辖褚艏s為“ko(入聲)”,與今讀“kè(去聲)”聲調有異。其反切下字“各”在《廣韻》中注為“古洛切”,擬音約為“go(入聲)”,亦與今讀“gè”不同。

“客”字注為“苦格切”,約為“ke(入聲)”。值得注意的是,《廣韻》中“恪”“客”分屬不同小韻,讀音已不相同。今江西修水客家話仍讀“恪”為“ko(入聲)”,存中古遺韻,與今普通話“kè”明顯有別。

3.《集韻》

《集韻》(北宋景祐四年,1037年)為官方修訂之韻書,距《廣韻》頒行僅二十九年。


“恪”字注為:“愙、恪,克各切。《說文》:敬也。引《春秋傳》以陳備三愙,或作恪,亦書作?,又姓文四?!薄翱烁髑小奔s為“ko(入聲)”。

“客”字注為:“乞格切,《說文》:寄也。文六?!薄捌蚋袂小奔s為“qe(入聲)”??梢娫凇都崱分校般 薄翱汀币廊徊煌?,且“客”字讀音已顯“語音腭化”之趨勢。

4.《平水韻》

《平水韻》為宋金時期對唐宋官韻之簡化總結,分106韻,標志中古音向近古音過渡。

入聲“藥”韻(擬音約為“yo,入聲”)下收“恪”字,其音約為“ko(入聲)”或受腭化影響之“qo(入聲)”。

“客”字注音為“ke(入聲)”。是故,《平水韻》中“恪”“客”仍分屬不同入聲韻部,讀音不同。

5.《中原音韻》

元周德清所著《中原音韻》(成書于1324年)反映元代實際語音,革新韻書體例,平分陰陽,入派三聲。


如圖,“恪”字與“卻”、“確”等字同組,釋為“謹也”。據此可推,其時“恪”字已讀若“que”。足證“恪”讀que音,元時已有。

“客”字注:“客,葉揩,上聲,賓~,又丘也切?!笨梢姟翱汀币延小発ai(上聲)”與“qe”兩讀。此二字的注音表明,元代官話中“恪”與“客”均已出現腭化現象,且讀音不同?!吨性繇崱坊救鐚嵱涗浟水敃r北方共同語的語音系統(tǒng),影響深遠。

6.《洪武正韻》

明初樂韶鳳、宋濂等奉敕編撰《洪武正韻》(1375年),雖序稱“壹以中原雅音為正”,然編纂者多籍江浙皖,其音系受中古音及南方音影響,保留全濁聲母與入聲,契合江淮官話特點,并確立南京官話之權威地位。

“恪”字注音回歸《廣韻》系統(tǒng),作“克各切”,約為“ko(入聲)”。

“客”字注為“乞格切”,約為“qe(入聲)”。故在《洪武正韻》中,“恪”“客”依然不同音?!般 币艋謴团f讀,而“客”音承《中原音韻》之“qe”讀法,幾無變化。

1421年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后,漸形成帝都“兩京制”與官話“雙軌制”。南京官話憑文化正統(tǒng)與《洪武正韻》權威,仍被士林視作純正;北京官話則借政治中心地位,影響力日增。明末利瑪竇、金尼閣等記載亦證實南北兩種官話標準并存競爭之局。

7.《分韻撮要》

此乃清初記錄粵語之韻書,引此旨在證明“恪”字在粵語中與“榷”同音?,F存最早為1782年《江湖尺牘分韻撮要合集》。

如圖,清早期粵語中,“恪”字與“榷”同音,而與“客”字不同音。

8.《康熙字典》

清康熙年間(1710–1716年)編成之《康熙字典》,集歷代字書之大成,然其音韻體系主要承襲《唐韻》《廣韻》一脈,未采用《中原音韻》革新之成果。該書在清代“小學”研究中地位尊崇,而《中原音韻》因突破舊制,被正統(tǒng)韻書排斥,僅入《四庫全書》集部詞曲類。


9.《音韻闡微》

清雍正朝李光地、王蘭生奉敕編撰(1715–1726年),以《平水韻》為基礎,改良反切,創(chuàng)“合聲”之法,近于音素直拼,為現代注音之先聲。其中: “恪”:克各切,入聲,藥韻?!翱汀保嚎硕蚯?,入聲,陌韻。可見在清雍正年間官方韻書中,“恪”“客”二字雖同屬溪母,然韻部不同,讀音依然有別。1728年(雍正六年),雍正帝諭令確立北京音為標準官話,并于閩粵等地設“正音書院”強力推行,此舉以行政命令鞏固了北京音的核心地位,為后世國語/普通話奠定基石。

然而《康熙字典》與《音韻闡微》完全摒棄《中原音韻》體系,回歸《切韻》傳統(tǒng),但其反切注音所據之上下字已為當時官話音,并無入聲,所讀出本字之音異于古音。側重中古音的官方韻書系統(tǒng)與深受《中原音韻》影響的民間話語系統(tǒng),實際上形成兩套并行的系統(tǒng)。

晚清受外界刺激,為啟民智、固統(tǒng)一,“統(tǒng)一國語”成為社會議題。1909年(宣統(tǒng)元年),清政府“中央教育會議”通過《統(tǒng)一國語辦法案》,首次由官方權威機構正式提議“以京音為標準音”,并成立“國語編查委員會”。此舉雖因清亡未及全面推行,卻為民國及新中國確立國語標準奠定了不可動搖的基石。

10.《辭源》

中國首部現代漢語語文辭書《辭源》即誕生于“統(tǒng)一國語”的大背景下。其編纂始于1908年(清光緒三十四年),歷時八載方成。民國時期商務印書館版《辭源》主要有:

1915年初版、1931年續(xù)編和1939年正續(xù)編合訂本。

在1915年初版及1939年合訂本中,“恪”字注音為:“可赫切。亦讀如卻”。其時因注音符號尚未普及,仍沿用反切與同音字法注音,明確記錄了“恪”字“ke”與“que”兩讀并存的客觀事實。

(二)“恪”字在民國時期國語運動中注音之流變

1.民國初期的爭論與“老國音”的初步確立

1911年辛亥革命后,新成立的民國政府亟待解決語言統(tǒng)一問題。1913年,教育部召開“讀音統(tǒng)一會”,旨在確立國語語音標準。會上爆發(fā)了影響深遠的“南北之爭”:北方代表力主以北京音為標準,而南方代表(以吳稚暉等人為首)則擔憂北京音保留過多“官話”色彩,主張采納更具包容性的方言特征為基礎,最終通過投票形成了一套折中的“老國音”方案——以北京音為主干,但保留入聲等南方音素。

1918年,注音字母正式頒布推行,成為國語教學的核心工具,標志著國語注音體系的初步建立。

2.從“老國音”到“新國音”的轉變

“老國音”因人為融合南北特點,缺乏自然的母語基礎,在教學與推廣中面臨重重困難。1920年,第六屆全國教育聯(lián)合會于上海召開,語言學家黎錦熙等人力主改革,倡議完全以北京音為標準。會議議決采納“京音”為國語標準,明確規(guī)定以“至少受過中等教育的北京當地人的語音”為準,形成“新國音”方案。教育部隨即通令全國小學依此開展國語教學。

1921年,中華國音留聲機片與國語留聲機片相繼發(fā)行,有效平息了“京音”與“國音”之爭,推動國語走向“國音京調”的實踐路徑。廣播、電影等新興媒體采用國語,進一步加速其傳播。

至1924年,吳敬恒(吳稚暉)主持國語統(tǒng)一籌備會談話會,正式確立北京音為標準,同時為兼顧古今異讀等實際問題,保留諸多“又讀”音。教育部明令廢除“老國音”,確立純北京語音為標準的“新國音”,從而奠定現代國語的基礎。

1927年后,國民政府時期更將國語運動視作國家統(tǒng)一與現代化的象征,通過“國語統(tǒng)一籌備會”強化推廣。1930年代,國民政府開始限制方言廣播,甚至壓制方言使用。

1932年5月7日,教育部以第三〇五一號布告公布《國音常用字匯》,正式確立北京音系為標準國音。整體而言,民國國語雖以北京音為基礎,仍保留部分其他北方官話方音,并收錄不少北京當地特殊音讀及傳統(tǒng)韻書字音,形成“正音”與“又音”并存的體系。

民國國語的確定,本質上是借助行政力量將一方之言提升為全國通用語的過程。從“南北音之爭”到“國音國語”之辯,可見《切韻》傳統(tǒng)示弱,而《中原音韻》一脈在此番較量中占據上風。對“腭化撮口音”的兼容并蓄,列為“又讀”,實為《中原音韻》體系被官方接納的標志,可謂其一次重要的體系性勝利。

3.“恪”字在國語確立過程中的讀音記錄

(1)《新字典》(商務印書館,1912年)

恪,苦各切。讀如卻。

(2)《國音常用字匯》(1932年)

“恪”字注為:“ㄎㄜˋ”(漢語拼音kè,下同),(又讀)“ㄑㄩㄝˋ”(漢語拼音què,下同)。自此,各類辭典多將ㄎㄜˋ標為“正讀”,ㄑㄩㄝˋ標為“又音”或“舊讀”。

(3)《辭海》(中華書局)

① 1936年首版(上下冊)

② 1947年合訂本

兩版均注:“恪,ㄎㄜˋ,苦各切”,(又)“ㄑㄩㄝˋ,乞約切”。此時《辭?!芳嬗米⒁舴柵c反切法注音。

(4)《國語辭典》系列

①《國音字典》(商務印書館,1918年初版):恪,苦各切。

②《國語辭典》(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冢﹣@ㄜ科。又讀くUせ卻。

③《國語辭典》(商務印書館,1943年版):恪(愙)(二ㄑㄩㄝˋ缺。)(又讀。)(一ㄎㄜˋ)

④《國語辭典》(商務印書館,1947年版):“恪”有兩讀:一ㄎㄜˋkeh,二ㄑㄩㄝˋchiueh。(中國大辭典編纂處編,汪怡主編,趙元任校訂)

(三)“恪”字在新中國成立后普通話審音過程中注音之流變

新中國成立后,1953、1957版的《新華字典》甚至將“くUせ”標為正讀音,將“丂ㄜ”標為又讀音。

①1953年人教社初版《新華字典》:恪 くUせ,ㄎㄜ(又)

②1957年人教社第三版(商務新一版)《新華字典》:恪 くUせ què,丂ㄜ kè(又)

1955年中央政府正式將“國語”改稱“普通話”,并啟動系統(tǒng)的語音規(guī)范工作。1955年10月,中國科學院召開“現代漢語規(guī)范化學術會議”,羅常培、呂叔湘作《現代漢語規(guī)范問題》報告,提出推進漢語規(guī)范化的具體任務。會議通過六項決議,其中首項為普通話審音問題,次項為編纂《現代漢語詞典》,今日所見《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與《現代漢語詞典》即為這兩項決議的實踐成果。

1956年1月,普通話審音委員會正式成立,成員包括羅常培、丁聲樹、周祖謨、陸志韋、陸宗達、徐世榮等語言學家。同年4月,委員會確立審音原則與工作步驟。1957年至1962年間,分三批公布《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初稿、續(xù)編及三編,共審定異讀詞1835條。1963年,委員會匯總修訂此前成果,出版《普通話異讀詞三次審音總表初稿》單行本,由丁聲樹終審定稿,標志著首輪審音工作的完成。

該總表雖稱“初稿”,卻體現了審音委員會嚴謹審慎的態(tài)度,旨在實踐中收集反饋,不斷完善。然而,審音工作在“文革”中完全停滯,整個社會的語言環(huán)境也完全變化。

直至1982年審音工作才重新啟動。新一屆審音委員會由王力任主任,陸宗達、徐世榮、周有光、周祖謨等為委員,對原《總表初稿》進行修訂。1985年12月,《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由國家語委、國家教委、廣電部聯(lián)合公布,并發(fā)布通知明令:“自公布之日起,文教、出版、廣播等部門及全國其他部門、行業(yè)所涉及的普通話異讀詞的讀音、標音,均以本表為準”。此表成為至今有效的異讀詞讀音法定標準。


1.“恪”字在三次審音中的讀音演變

從三次審音成果可見,1957年《審音表初稿》與1963年《總表初稿》中,“恪”字均以“què”為正讀,“kè”為又讀。

1965年,周定一在《中國語文》發(fā)表《對〈審音表〉的體會》一文,指出“‘恪守’的‘恪’有què、kè兩讀,北京比較通行的是què,合乎北京語音一般演變規(guī)律……”,反映出當時學界對“què”音的認可。


“恪”字在1957、1963、1985年三次審音成果中的變化

1985年的《審音表》才將“恪”統(tǒng)讀為kè,徹底取消què音。自此,各類辭書均依此規(guī)范,僅標注kè一讀。

2.主要辭書對“恪”字注音的調整

(1)《辭源》(修訂版)

①1964年修訂稿第一冊(試行本):kè,注“舊讀què”

②1979–1983年修訂本第一版:kè,注“舊讀què”

③1988年合訂本、2009年第二版:kè,注“舊讀què”

(2)《辭?!?/p>

①1965年未定稿/1979年版:kè,注“舊讀què”或“又讀què”

②1989年版/1999年版:kè,注“舊讀què”

③2009年版/2019年版:kè,刪除“舊讀què”

(3)《現代漢語詞典》

①1960年試印本/1965年試用本、1973年內部版、1978年第一版:kè;舊讀què

②1983年第二版:僅注kè

③1996年第三版及之后各版:嚴格遵循1985年審音表,統(tǒng)讀kè

(4)《新華字典》

①1953年人教社初版:くUせ,ㄎㄜ(又)

②1957年人教社第三版(商務新一版):くUせ què,丂ㄜ kè(又)

③1962年商務第三版:kè,注“舊讀què”

④1971年修訂第一版(文革版):kè,刪除“舊讀què”

⑤1979年商務第五版及之后各版:統(tǒng)讀kè

(四)“恪”字在臺灣地區(qū)審音過程中的注音

1949年后,臺灣地區(qū)延續(xù)民國時期的國語政策,通過嚴格的教育體系使其成為主流語言。雖與大陸“普通話”名稱不同,二者在語音標準上高度一致。

1987年7月,臺灣“國語推行委員會”應社會需求,組建“國語一字多音審音小組”,旨在推進讀音標準化,便利教學。該小組于1994年5月公告試用《國語一字多音審訂表》,經多年審議修訂,于1999年正式頒布實施。

此后,委員會持續(xù)收集各方意見進行修訂,2014年6月公布修訂初稿,然迄今未正式定案。在新表頒布前,教學與考試仍沿用1999年版本。

在臺灣《國語一字多音審訂表》及《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中,“恪”字注音為:ㄎㄜˋ(kè),(又音) ㄑㄩㄝˋ(què)?,F行網絡版《重編國語辭典》的相關內容如下:

由以上內容可見,臺灣辭書不僅保留“恪”字kè、què二讀,更在què音下特注“人名陳寅恪”。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辭書在沿用注音符號的同時,亦采納漢語拼音注音。臺灣地區(qū)于2008年9月通過提案,放棄通用拼音,改采漢語拼音為譯音標準,自2009年1月1日起實施。此舉與新加坡教育部1974年決定采用漢語拼音的舉措相呼應,反映出漢語拼音在國際漢語教學中的廣泛接受度。

四、結語

“恪”字究竟該讀何音,是單音還是多音,于日常生活或許無足輕重。然而,對待歷史事實我們必須具有認真審慎的態(tài)度。對一字一詞如此,對其他事物亦然。

《人類簡史》作者赫拉利(Yuval Harari)曾言:“歷史不只是研究過去,更是研究變化?!惫P者撰寫此文,并非意圖否定當今“恪”讀kè音的正讀地位,而是希望通過客觀梳理恪字讀音的歷史流變,說明字音的演變是一個復雜的過程,過去不是一成不變的,將來或許還會變化,關鍵在于“官方”如何選擇和引導。

2011年10月,國家語委組建新一屆普通話審音委員會,設立專項課題,正式啟動繼1956年、1982年之后新中國成立以來第三次普通話審音工作,旨在修訂1985年版《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

2016年6月,課題組在教育部網站公布《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修訂稿)》并公開征求意見。盡管征集期僅20天但引發(fā)社會廣泛討論與反彈,教育部后續(xù)也進行了相關說明,該修訂稿仍在2017年1月通過國家語委規(guī)范標準審定委員會原則性審定。審委會建議課題組根據委員意見進一步完善后報批發(fā)布。然而,修訂稿自此進入漫長等待期。2017至2019年間,教育部歷年工作要點中多次提及“推進發(fā)布”或“加快發(fā)布”該表。2018年5月,教育部新聞發(fā)布會確認該標準已完成修訂并作為國家標準立項。2019年2月,審音委員會相關人士透露,因修訂稿中部分讀音打破公眾原有認知,收到大量社會意見,目前仍在語委審核階段,尚未形成最終定稿。截至2025年10月,《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修訂稿)》仍未正式發(fā)布,現行規(guī)范仍以1985年版本為準。

但值得注意的是,2020年8月出版的第12版《新華字典》已經將“粳”字的注音調整為“jīng、(又)gēng”,而2016年修訂稿原擬統(tǒng)讀為“gēng”,1985年審音表和《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則統(tǒng)讀為“jīng”。這一現象說明審音結果是可以調整和改變的。

“恪”字從kè/què多音并存到統(tǒng)讀為kè,其關鍵轉折在于1985年《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的頒布。它標志著“切韻”音系傳統(tǒng)在規(guī)范中的回歸,以及《中原音韻》所代表的口語傳統(tǒng)式微。這一字音的變遷,折射出現代漢語在標準化進程中,于歷史傳承、實際使用與學理依據之間的復雜權衡。

1985年審音表發(fā)布時,陳寅恪先生已逝世多年,早已淡出公眾視野。直至1995年陸鍵東的《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出版,陳寅恪其人其名才走出學術圈,引發(fā)廣泛關注與社會性的讀音爭議。若非陳寅恪先生成為公眾人物,其名中“恪”字的讀音問題,或僅作為音韻學領域的專門議題,不致引起公眾層面的廣泛討論。

1985年12月公布的審音表還附有十條說明,其中第十條說明內容如下:“人名、地名的異讀審訂,除原表已涉及的少量詞條外,留待以后再審?!?/p>

筆者認為,陳寅恪先生名諱中“恪”字的讀音,正符合此條“留待以后再審”的規(guī)定。歷史上諸多名人均將名字中的“恪”讀作què,如諸葛?。ㄈ龂牵?、慕容恪(前燕名將)、吳大澂(號愙齋)、俞明震(字恪士)等,皆可援引此例。一是因為“恪”字在歷史上長期為多音字,直至1985年才被統(tǒng)讀為單音字;二是應遵循“名從主人”的歷史慣例。

筆者相信“普通話審音委員會”的專家學者們對社會上“恪”字讀音的爭議早有關注,期待此爭議能在未來新版的《異讀詞審音表》中予以妥善解決。海峽對岸臺灣地區(qū)的處理方式,亦值得大陸專家借鑒。兩岸審音標準的統(tǒng)一,將有利于文化交流與學術對話。

陳寅恪先生的家鄉(xiāng)江西省修水縣有兩種方音,一為修水本地方音,一為客家方音,皆讀“恪”為ko(入聲),它們都是漢語中古音在民間的遺留。ko(入聲)并不等同于當今普通話中的kè(去聲),雖然在《中原音韻》中“入派三聲”時將ko(入聲)分派到kè中,但它們還是有本質不同的兩種發(fā)音。一為中古音(有入聲),一為現代音(無入聲),不可混為一談。

陳三立—陳衡恪—陳寅恪這一支義寧游子,長期生活成長于湖南,成年后又工作于北平,說的是當地的“官話”或“國語”,口音自與家鄉(xiāng)中人不同。有論者硬以家鄉(xiāng)方音ko(入聲)來推測他們讀自己名字中的“恪”一定以此音,甚至搬出“祖宗家法”和“宗兄宗弟”的錄音來證明,無異于“緣木求魚”。

前文已述“恪”字在“官話”和“國語普通話”歷史上的音變過程。雖然現今“恪”字被“統(tǒng)讀”為ke,但誰也否認不了“恪”讀que音曾“堂而皇之”地從北方方音進入到元朝和清朝的“官話”系統(tǒng)、民國的“國語”系統(tǒng)和共和國的“普通話”系統(tǒng)?!般 弊xque音既不是“行話”,也不是“隱語”,更不是“民國學界的掌故”。在民國時期的北平和解放初期的北京,中小學都是教讀“恪(que)守成規(guī)”而不是“?。╧e)守成規(guī)”。讀陳寅恪為que,既不是“沙龍語言”,也不是“家庭隱語”,更不是“江湖黑話”,讀que只是名從主人,尊重歷史人物過去的讀音習慣而已。有論者以讀不讀此音來劃圈子、貼標簽和分階層,這不是客觀冷靜地討論學術問題的態(tài)度,學術界也不是“你死我活”充滿廝殺和陰謀的“江湖”。

陳寅恪先生的祖居陳家大屋位于修水縣的竹塅村,在“恪”字讀音的爭論中,有論者將陳家大屋紀念館懸掛的一塊“正音牌”發(fā)至網上,筆者看到后深感困惑。不懼路途遙遠前往陳家大屋參觀的多為“義寧陳氏”的敬仰者和歷史文化的愛好者,他們應該了解到真實的歷史和變化。而字音演變本是歷史現象的生動體現,它如同一塊活化石,值得歷史愛好者了解、研究和玩味。作為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的陳家大屋紀念館刻意屏蔽“恪”字音變的真實歷史,將豐富的語言演變靜態(tài)化、刻板化,實為不妥。這塊掛在“真古董”前面的“正音牌”似乎應當摘除,否則既是對陳衡恪陳寅恪兄弟們的不尊重,也有違將“陳門五杰”迎回故里的初心。

陳寅恪先生本人對“恪”字kè、què二讀的態(tài)度,體現了一位大學者對漢語音韻復雜性的深刻理解。面對眾多詢問,他選擇“不必解釋”的包容姿態(tài),或許正是對語言生命力的最好尊重——在規(guī)范與傳承之間,始終為歷史的回聲留有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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