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出版了,關于這本書,關于我的寫作,我有幾點想法。
首先,在現(xiàn)代化的全球視野下,中國文學應是什么狀態(tài)和有什么可能?面對著人類的困境,精神的出路會是怎樣,我們有什么可能?人與人的關系,人與物的關系,換一句話說,我們對外部世界的態(tài)度,還會有什么可能?作為一個寫作者,這些問題這么多年來一直拷問著我。
《消息》出版后,有一作家讀了,來和我交談。他說書名應該叫“太息”。因為屈原有“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蘇軾有“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這樣說來,“太息”與書的內容更相宜。我覺得他說的也對,但我還是喜歡“消息”。這本書寫的是生生不息的土地和生活在土地上的人群,表達的是生命短暫與自然永恒之理。它是大地散發(fā)的氣息,氣息也就是風,大地吹動的風?!跋ⅰ睂挿盒?,實在些,也適合當代人的用語習慣。
這些年來,我走過許多地方,我的想法是盡可能多走走。我走的不是大城市,不是旅游景點,而是陜西境內和陜西周圍,主要圍繞著秦嶺和黃河。我走的是鄉(xiāng)土,既有比較繁榮的、先進的地方,也有比較偏僻的、落后的地方。我要看那里的山川河流,看那里的族類人群。我們這些寫作的人,尤其是我,在城里待得太久,對鄉(xiāng)土的好多認知是過去式的、概念化的。我想走到真正的生活中,看到真實的、當下的農村和社會。正如我常說的“還原成語”,我們只知道成語,卻不知道形成成語前的原生狀態(tài)。
如今我已經是七十四五歲的人了,這么走動,身體是疲勞的,情緒卻是新奇和旺盛的。
在走動的行程中,我看到了很多,但寫作不是寫眼中看到的一切,而是寫最能觸動我心的東西,換句話說,是我最愛的東西。正如我們常說的那幾句話,“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這是我初去看到的情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這其中有了我的存在,又如何進入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內,又如何跳出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外,“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這是我返回城里的所思所想。
之所以這么走動,從寫作的角度講,我更是在尋找民間的東西。當我們在追逐現(xiàn)代化、繼承民族傳統(tǒng)的時候,民間的東西是新鮮的、蓬勃的,它們是接續(xù)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一種力量。
以前的寫作,我曾經說過,我是為一部分人寫的。如天下有川菜、湘菜,有粵菜、淮揚菜,每一種菜都不可能讓所有人喜歡。吃辣的到川菜館、湘菜館,吃甜淡的到粵菜館和淮揚菜館。我的寫作只是給一部分人寫的。但現(xiàn)在這觀念變了,因為我讀了一些重要的經典,受到了啟發(fā),啟發(fā)我要更關注有情眾生,我的寫作的受眾要再擴大,要探究天地自然的東西,要追問人性的靈魂的東西,而不僅僅是一種好玩的故事和一種游戲的文字。
我是個純粹的寫作者。因為全部精力投入在寫作中,寫了那么多,我沒心思和時間去顧及別的,也顧及不了別的。尤其70歲后,對生活已無要求,就是寫作,只是寫作,如唱戲的只是唱,畫畫的只是畫。
為寫好中國文字的每一個句子,年輕時我曾學習明清文學的文氣和筆致,60歲后轉向,更多傾心于漢文學、魏晉文學。它們有雄偉蒼茫的境界,有人生的感慨和嘆喟,有純正和趣味的文筆。我一心想著怎么寫出混沌感、筋道感。其間又愛聽秦腔、蒲劇、豫劇,我在文字里借鑒了它們許多。
還有,我不喜歡體裁上分得太細。文體是流變的。四川人最擅長在飲食上的食材搭配,在房子裝修上的材料搭配,看似亂搭,卻別有味道,別有花樣,形成了獨特風格?,F(xiàn)在農林科技發(fā)展,出現(xiàn)了許多新水果,都是各種果樹雜交和嫁接而成的。我當年主編《美文》雜志,學術報告、導演手記、考察記錄、書畫策展,只要傳達了人生經驗和智慧,文字有趣,我都編輯刊出。
其實,對我來說,寫作是越寫越難,越寫越不自信,越寫越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断ⅰ芬彩沁@樣。它出版后,我在留意社會對它的反應。對于飯菜,有的人吃營養(yǎng),有的人吃味道。這本書是否有營養(yǎng),是否有味道?這將聽從讀者的評判,以調整我以后的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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