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科幻作家劉慈欣與王晉康進行了一場對話,主題是“奇點時代人文思想的陣痛”。
今年9月,在北京文化論壇上,科幻作家王晉康發(fā)表了“奇點時代,人文思想的顛覆與重建”的主題演講,隨后不久劉慈欣在新浪微博轉(zhuǎn)發(fā)了這篇發(fā)言稿,并表示對王晉康的思想很有感觸。此次對談活動就是在這一背景下開展的,以期讓兩位知名科幻作家進行一場關(guān)乎未來的深度分享。

斷裂的橋梁:科學與人文的世紀鴻溝
對話的開篇,直指一個困擾現(xiàn)代社會的核心癥結(jié)——英國科學家和小說家C.P.斯諾所警示的“兩種文化”(科學文化與人文文化)的割裂。劉慈欣提出自己的觀察:在主流文學與人文話語中,科學常常是缺席或被敵視的他者。
劉慈欣描述了一種令人憂慮的現(xiàn)狀:科學作為塑造現(xiàn)代生活最基本的力量,卻在以描摹現(xiàn)實為己任的主流文學中近乎隱身,許多人文學者對技術(shù)持抵觸心態(tài),視其為摧毀田園詩般的傳統(tǒng)與導致人性異化的怪獸。這種隔閡在某一次科幻作家與主流文學家的沙龍中達到戲劇性頂點:一位著名主流文學家激昂地宣稱,要“以人文思想戰(zhàn)勝萬惡的科技怪獸”。這句話正暴露了二者的深層對立。
王晉康提出,科學是最深刻的“人文”,因為它直接回應“我是誰、從何處來、向何處去”的終極之問。當舊的人文框架無法解釋基因編輯、人工智能構(gòu)成的新世界,甚至與之尖銳對立時,這一人文框架的生命力便岌岌可危。劉慈欣對此表示,科幻小說存在的重要使命之一,正是充當溝通這兩種割裂文化的橋梁——盡管這座橋梁的修筑在當下仍顯艱難。
“主體性的黃昏”
對談很快被推向大家最為關(guān)注的議題:人工智能、基因技術(shù)等迎來奇點式突破,人類將面對一個怎樣的世界?
王晉康從哲學中“涌現(xiàn)”的概念出發(fā),斷定強人工智能意識的出現(xiàn)是必然。他解釋我們?nèi)祟惐旧砭褪菑臎]有主體意識、沒有情感的低等動物中進化而來,當所有復雜的因素集合在一起,一個更加高明的東西必然會“涌現(xiàn)”。
這一必然性背后,也是對人類中心主義的致命解構(gòu)。王晉康談道,全部現(xiàn)代人文思想與倫理大廈,都如同“流沙上的城堡”,建立在人類對自身神圣性的自我加冕之上。我們認定人超越動物,有著獨一無二的主體價值,因此“殺人有罪”而“殺豬無罪”,因此胚胎基因編輯成為不可逾越的紅線。但這種神圣性正被科學無情消解,從進化論揭示的人類動物起源,到神經(jīng)科學否定靈魂實體,再到基因技術(shù)證明生命可被人工組裝。
劉慈欣從歷史視角補充了這種跌落感:人類從宇宙中心一路退行至浩瀚星海的塵埃,而AI可能帶來的是人從“認知主體”寶座上的最終退位?!敖┠甑娜斯ぶ悄苤饕€基于大數(shù)據(jù)模型,無論從它的算法來說,還是從他的思維方式來說,都是有天花板的。但是你要知道,人工智能還有其他的領(lǐng)域,比如一個古老的領(lǐng)域——圖靈時代就出現(xiàn)的領(lǐng)域叫符號學派,它純粹憑邏輯推理,根本不需要任何數(shù)據(jù)就能產(chǎn)生智能;還有一個很強有力的學派,叫進化學派,讓人工智能不斷的自我進化。但這兩個領(lǐng)域目前進步還是比較吃力的,我們也只能在此之前茍延殘喘?!眲⒋刃勒劦馈?/p>
這似乎是一場無法避免的“主體性黃昏”。劉慈欣坦言,我們這一代似乎絕對無法接受,但后代終將接受,正如人們接受了日心說。屆時,人類文明延續(xù)與發(fā)展的宏大責任,或?qū)⒁平挥诟鼜姷闹悄?。人類或許只能退守一隅,專注于經(jīng)營一種“值得過的生活”。這并非消極,而是在承認自然規(guī)律前提下的理性重構(gòu)。

劉慈欣
“定時炸彈一直在響著”
此次活動恰逢王晉康的長篇科幻小說《新人類系列》(《癌人》《類人》《海豚人》《豹人》)以全新面貌由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推出。
在《新人類系列》四部作品中,王晉康設(shè)想了幾種技術(shù)突破,以及它們所帶來的后人類社會,他分別塑造了擁有永生之軀的“癌人”、淪為工具的“類人”、翱翔深海的“海豚人”與潛藏獸性的“豹人”,為讀者呈現(xiàn)了一個生物學奇跡與倫理困境交織的未來圖景。
王晉康借其作品《豹人》提出了一個無解的身份詰問:注入萬分之一獵豹基因的短跑運動員,還算“人”嗎?區(qū)分人與非人的“紅線”究竟在哪里?舊有基于物種神圣性的倫理觀,在技術(shù)模糊物種邊界時正在全面失效。

更深刻的悖論在于應對之策。劉慈欣有一個結(jié)論:科技造成的巨大副作用,最有可能的解決途徑,恰恰是科技的進一步發(fā)展。例如,他設(shè)想的“意識備份”技術(shù),可能徹底顛覆“生命唯一”的倫理基石,使謀殺變得可以恢復。而王晉康則引用了阿西莫夫早在五十年代就提出的尖銳矛盾:現(xiàn)代醫(yī)學挽救每一個個體,卻在種群層面違背了優(yōu)勝劣汰的自然進化律,導致不良基因的快速累積。解決之道何在?可能恰恰是被當前倫理嚴格禁止的基因編輯與基因改良。
王晉康將其比喻為“定時炸彈一直在響著”,我們必須在不顧一切的飛躍與審慎僵化的保守間,尋找未知的平衡點。面對重重困境,科幻思維提供了幾種路徑設(shè)想。最光明的圖景之一是“人機融合”。劉慈欣描繪了通過腦機接口,人類智能與AI結(jié)合,感官得以擴展,思維得以加速的未來。但他也清醒認識到“拖拉機裝火箭發(fā)動機”的瓶頸——肉身的生物性局限。
談及文化資源,兩位作家對“東方智慧能否拯救未來”保持了高度理性。王晉康認為,自身創(chuàng)作受西方科學人文思想影響更深,中國農(nóng)耕文明孕育的集體主義傾向雖與進化論的群體觀暗合,但新人文范式絕非古典思想的簡單復活。劉慈欣更直言,寄望于古典文化解決現(xiàn)代性危機,是“比科幻還虛無縹緲”的幻想。未來需要的是吸收古典精華,建立在全新科技文明基石之上的文化重生。
道路何在?關(guān)于奇點時代的一切,答案本就尚未誕生。其意義在于,它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思想銳度與坦誠,將我們文明最深層的矛盾、最脆弱的假設(shè)、最艱難的抉擇,赤裸裸地呈現(xiàn)于聚光燈下。前方的道路并非坦途,而是一場需要巨大勇氣、智慧與韌性的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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