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在走不通的路的地方嚎啕大哭,無論在山上山下無言的吟嘯,無論在郊外路邊搶著錘子打鐵,也無論是在臨死之前彈出了神秘的樂曲,魏晉名士是永遠講不完的。
被遺忘的孤獨風流
但這一切非常動人的場景,普通百姓完全不懂,而且連絕大多數(shù)文人學(xué)士也很難理解,更無法追隨。這就使他們在整體上顯得非常孤獨。在空間上孤獨,沒有人理解他們;在時間上也孤獨,后面的人也不理解他們。
我記得有一個當初幫著嵇康打鐵的文化追隨者叫向秀,他也能寫一手很漂亮的文章。他在嵇康被殺以后心里邊非常畏懼,有點害怕。曾經(jīng)在一個寒冷的黃昏,到嵇康住過的老房子去憑吊,他聽到的只是鄰居屋中傳出的嗚嗚咽咽的笛聲。
他很快就離開了,寫了短短的一篇文章叫《思舊賦》。想想看,世上只有這些平庸的笛聲了,家家戶戶都吹得出來,家家戶戶都聽得到,再也不會有廣陵散。向秀匆匆離開之后,后來還做了一個官職不低的官,但是他不太辦事。嵇康在這個學(xué)生身上,也已經(jīng)完全消失了。
也就是說,魏晉名士雖然對中國文化起到了顛覆性改寫的作用,但是這種改寫在于長遠、在于素質(zhì),而不是實實在在地左右了當時的文化走向。他們時興的一次次凄美的沖擊,凄美得讓人永久難忘。但在當時人們很快就遺忘了。
魏晉名士看穿了英雄時代的虛假,而進入了后英雄時代。但是,他們本身也很快被看穿了,看穿的人是我們都知道的詩人陶淵明。
文化人格的三段論
陶淵明不會大哭,不會打鐵,不會嘯吟。他覺得這一些都稍稍有一點作態(tài),他還不如徹底的回歸家園、回歸常態(tài),種種地、看看菊花,順手寫幾句詩。這一來,我們眼前就出現(xiàn)了從英雄到名士到陶淵明的三段論結(jié)構(gòu):
第一段,慷慨激昂型的文化人格。第二段,游戲反叛型的文化人格。第三段安然自立型的文化人格。這三段論的結(jié)構(gòu),后來反復(fù)地出現(xiàn)在中外文化史上,變成了一個通行的模式,像預(yù)言一樣一次次的重復(fù)。
概括起來說,就是在奠基時代和秦漢帝國時代過去之后,雖然文化創(chuàng)作領(lǐng)域出現(xiàn)了一派生氣勃勃、成果累累的景象,但是文化創(chuàng)造者的生命就像彗星一樣在長天劃過,沒有給龐大的中國文化實體帶來足夠的氣場。這顯然是中國文化的重大危機時刻。
中國文化缺失了一股“氣”
中國文化因為諸子百家而老辣,因為秦漢王朝而宏大,因為魏晉名士而凄美,卻眼看著要帶著這些老、這些大、這些美而漸漸暗淡。這可以有個比喻,天下有很多老宅子、老庭院,都是又老又大又美的,卻都一一敗落了。這些老宅子、老庭院能不能延續(xù),就看有沒有一種更重要的元素加入。
這個更重要的元素就是氣,這氣也可以稱之為元氣,元旦的“元”,帶有創(chuàng)見的含義。
創(chuàng)見之氣是一種文化、一個民族極其重要的新生的景象,好像觸摸不到,卻又處處可感,充盈于天地之間,所以又可以稱之為天地之氣,這是中國文化上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天地之氣或者叫天地元氣,我們在道家的著作當中,經(jīng)常會發(fā)現(xiàn)這四個字。
如果沒有氣的話,那些又老又大又美的老宅子、老庭院,也就是中國文化,它就已經(jīng)沒有繼續(xù)蓬勃發(fā)展下去的生命力了。
中國文化老確實是老了,到我前面講到了陶淵明那個時候,老子和孔子的學(xué)說已經(jīng)傳承了900多年。大家想想,900多年這是多么漫長的歲月,如果經(jīng)歷了900多年還不老化,那就不是一個正常的生命體,因為一切正常的生命體都會新陳代謝。
文化的“老”不值得顯擺
老還不太可怕,更可怕的是,這些老者還被驅(qū)使到一個個超級宏偉的大場面里邊,去辛苦地上班,實在是累得變形了。法家為秦始皇上班,道家為漢文帝、漢景帝上班,儒家為漢武帝上班,該做的不該做的事都做了。不僅是累,而且已經(jīng)把力氣耗盡,不再是原來的模樣了。
到英雄時代和魏晉時代,那些疲憊的老文化幾乎已經(jīng)退休,而新奇的文化的熱鬧場面卻又沒有持續(xù)多久??傊敃r的中國文化氣散了、氣衰了、氣泄了,這實在是中國文化的一個大危機。
我們中國歷來有個毛病,雖然經(jīng)常說創(chuàng)新、更新,但是在文化上總以為老就是力量。經(jīng)??梢钥吹剑腥四弥险?、老庭院里邊的古書、古董肆意地顯擺,其實是陷入了一個誤區(qū)。
即使看看比老宅子、老庭院更有生命的老人,這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了,年紀老了也無法掩蓋他們整體的疲憊,也無法阻擋他們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不合時宜的胡作非為。人是如此,文化更是如此。
(文/余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