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冊 | 登錄讀書好,好讀書,讀好書!
讀書網-DuShu.com
當前位置: 首頁新聞資訊書摘

昆廷·斯金納:思想史研究的方法與經驗

昆廷斯金納是“劍橋學派”的奠基者之一,也是當世最具影響力的思想史家。2017年他在北京大學訪問,作了一系列演講和座談,后整理成《國家與自由:昆廷斯金納訪華講演錄》(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9月)。

昆廷·斯金納是“劍橋學派”的奠基者之一,也是當世最具影響力的思想史家。2017年他在北京大學訪問,作了一系列演講和座談,后整理成《國家與自由:昆廷·斯金納訪華講演錄》(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9月)。本文即摘自此書。


昆廷·斯金納(Quentin Skinner)

提問:我想就劍橋學派的研究方法及其運用提一個問題。盡管我們許多人非常贊賞劍橋學派的方法,但把這一方法應用于我們自己對西方政治思想的研究在技術上卻非常困難。我主要的研究對象是霍布斯,對我來說,閱讀霍布斯的文本已經足夠困難了,如果要用劍橋學派的方法來解讀文本,我們首先要成為英國史專家,其次要對霍布斯的生平細節(jié)非常熟悉,另外還需要大量閱讀與霍布斯同時代的次要作家的著作,這樣我們才能最終確定他的語境。這是一個相當復雜的任務,特別是對中國學者來說更加困難,何況很多時候我們得不到第一手的材料或檔案。所以,在我們的研究中,應該如何平衡經典文本與其他材料?如何平衡細節(jié)的研究與宏大的歷史理論圖景?在您的研究中,您如何能精確地把政治思想家定位到相關的語境中?您能給我們提供一些更具操作性的建議嗎?

斯金納: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如果有Early English Books Online(早期英國作品在線數據庫),做研究也許就會簡單一些。

這個數據庫包括所有從14世紀70年代至17世紀在英國出版的書籍,包括各種語言,幾乎所有文本都可以搜索和下載,有幾百萬本書。我的所有學生都一直使用這個數據庫。對于大學來說想要訂購這個數據庫是相當貴的,但它確實改變了我們做研究的方式。圖書館也支持數據庫的工作,因為圖書館不希望有太多人去接觸一些珍稀的書籍,所以會樂意把這些書放到網上。如果你去歐美國家你就可以免費使用那個數據庫。當然其實很好理解為什么單純的文本研究更受歡迎,因為這樣比較容易。但是我強烈認為,如果要獲得歷史性的理解,我們就不能只嘗試著理解文本本身的意義,我們還要知道,這個文本在做什么,在當時的社會中這個文本有什么樣的意圖。

提問:研究政治觀念史和別的學科并不完全一樣,因為很多學科具有更強的中立性,而政治思想史研究往往難以避免帶有研究者的主觀立場或先見,那么我們如何從歷史研究中擺脫先入的立場?在政治思想史研究中,什么構成了您自己的出發(fā)點,您可以分享一下嗎?

斯金納:謝謝。我認為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而我們并沒有很好地對待之,因為我們一直在某個學科內工作。關于研究的動機,需要非常明確的區(qū)分。我的動機當然開始于此時此地,也就是說,我的動機表達我的價值觀念,并表達我認為什么是重要的。你也可以用另一種方式來表達這個觀點,即過去就是一切,它包含一切因素,這是一個難以測量的事件。我們總是整理過去,過去就是我們研究的歷史,我們選擇的歷史是從過去中揀選出來的,我們選擇世界所發(fā)生事情的一小部分作為研究對象。這是何故呢?因為它表現了我們對于過去的價值觀念,如果我們不以自己的價值或是以別人的價值去研究過去,那將是非常奇怪的。我們?yōu)槭裁匆敲醋瞿兀咳绻銓λ鼪]有任何興趣,你不會去研究它。所以,我所做的區(qū)分在于你的價值觀念決定了在研究檔案時所提出的問題。你可能對戰(zhàn)爭因何爆發(fā)感興趣,你會去搜集資料并撰寫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歷史?;蛘吣銓ν敢暜嫷陌l(fā)展興趣濃厚,所以你會寫佛羅倫薩藝術的歷史。歷史學家對所有問題的回答都反映了他們的價值觀,我們必須接受這個事實。但是不同之處在于,一旦確定了你所關心的問題,你的價值觀念當然會影響你的選題,但你的價值觀念不能也不應該影響你處理選題的方式。必須盡可能冷靜地做到這一點。

這個區(qū)分留給我們一個問題,為什么你會這樣做?為什么我們會有歷史?我的意思是并非所有的社會都對他們的歷史感興趣。我們對自己社會的歷史或其他人社會的歷史感興趣,這是為什么呢?我試圖在我的第一次講演中回答這一問題,這當然有很多的原因,我在這里提出一個原因,讓我開始聽起來像列奧·施特勞斯了(笑)。當你研究感興趣的歷史時,正如施特勞斯研究西方政治哲學的重要文本,當你學習這些文本時,以下事情會浮現在你的腦海里。首先是這些信念在我們的社會中已經消失了,所以施特勞斯在美國看到政治哲學的基礎工作被個人權利的概念完成了。他閱讀古代的書籍,發(fā)現一種缺乏權利概念的政治,古代這些沒有權利主體的討論,反而義務更為凸顯,而義務中最重要的是人們應該展現德性,首要的思考單位是公民,公民是政治社會的積極參與者和代表者。施特勞斯發(fā)現了一種思考政治更好的方式:人更能得到自我實現,那里有較少的個體性,而是與共同體更相關,有更多的價值追尋,所以我們應該復興過去。

可是,古老的過去一去不返,難以重現,但我們應該重新獲得那些失去的洞察力。我認為這是研究哲學史的一個非常深刻的原因。在我們的所有社會中,歷史都遵循著一個特定的軌跡,那些偉大的文明則擁有自己的軌跡。我的意思是這在最古老的文明中顯而易見,例如中國。當社會向特定的方向發(fā)展的時候,所有這些東西都遺失了,現代西方也是如此,施特勞斯在最個人化的現代社會中寫作,他認為這不是一個好的社會,也不是管理社會的好方法。歷史告訴他一個替代方案,然后他想介紹給他的學生。事實上,它具有巨大的影響,盡管它并沒有完全改變美國,但是很大程度上改變了美國政治討論中的話語。我由衷地認為這是一個強大的動機,不是因為閱讀了施特勞斯,而是通過我自己對自由和國家問題的研究而發(fā)現的。我正在研究這些問題,包括特別代表的概念,正如我剛才所說,我們根本沒能理解很多政治概念。我們不了解相關的歷史就無法理解歷史概念,因此我們應該學習歷史,進而我們才可能對自身有一個更清晰的解釋,讓我們更好地生存。這就是我對你的回答。

提問:請問您的方法如何能應用于對其他思想家的研究?目前我正在完成有關盧梭的論文,因此我們就以盧梭為例。盧梭自己完成了自傳《懺悔錄》,但是我們似乎很難從他對個人生活的呈現中獲得太多直接的(有關他作品受到他時代的何種影響的)信息,因為他幾乎(在自傳中)批評和譴責了所有同時代的思想家。所以我想問一下,您的方法如何能夠應用于對盧梭的研究?

斯金納:據我所見,目前這種方法能夠用于幾乎所有文本和特定文本,無論將其用于研究柏拉圖、盧梭還是當代思想家都是沒有差別的。這種進入文本的方式其旨趣不僅僅包含在文本本身的意思之中,還蘊含于理解為什么會有這個文本、文本為什么會呈現特定樣態(tài)、為什么它要回應特定的問題、為什么會使用特定的語詞等等問題之中,而這些也正是我所感興趣的問題。這些問題是由特定的社會所決定的,而語詞則是由與文本解釋相關的思想背景決定的,所有這些合起來就是我們所稱的“語境”。

這對盧梭來說當然也是適用的。假使我們要理解啟蒙運動中的混合政體問題以及盧梭對此的反駁,這顯然就與孟德斯鳩和憲政主義的觀念相關,而盧梭正是以敬畏人民主權的名義對其進行了駁斥。這時候我們需要問自己的是,這種觀點是從何而來的,它在法國思想傳統(tǒng)中處于什么樣的位置。顯然,這是法國激進傳統(tǒng)下的人民主權論,它在盧梭這里被重新激活。

提問:您在第一次講演中引用了理查德·羅蒂作為概念相對主義的例子,而且您認為他的觀點比您要激進得多。但您也許注意到了羅蒂也引用了您。非常有趣的是他把您的名字與托馬斯·庫恩放在一起。他似乎認為,您會同意他的觀點,或者至少認為您幫助他推翻了這樣的信念,即存在著永恒的問題和永恒的真理。您對此如何評價?

斯金納:20世紀70年代,我在普林斯頓大學高等研究院待了五年,庫恩就在我隔壁的辦公室,所以我每天都和他交流。正是通過庫恩我認識了羅蒂,我們成了非常親密的朋友。他比我年長得多,我從他那里學到了很多。他是一個虛懷若谷的人,那時他已憑借他那本《哲學與自然之鏡》而成為英語世界最著名的哲學家。我認為他是一個非常偉大的人,但他還是非常謙虛和焦慮,甚至過度焦慮于要承認自己所受的學術影響。但是他所承認的從我這里得到的學術影響其實是無意義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是想把我拉入反實證主義(anti-positivism)的運動,這是他感興趣的事情。但是我完全同意他“反基礎主義”(anti-foundationalism)的觀點。當然這在羅蒂的書中是系統(tǒng)的形而上學,最后呈現為意義的實踐理論。這是他的思想軌跡。

但是我早年曾經在意義理解的問題上受到庫恩的影響,我在文章中討論了很多與庫恩有關的問題。我從這些人身上學到的是,對真理一致性理論的懷疑,而這種懷疑會促使我創(chuàng)建自己的認識論。我不知道這點對庫恩來說是不是對的,但對于羅蒂來說肯定是對的,就是他們都贊同維特根斯坦及其關于生活形式的觀點。對于某種生活形式中的某些信念,你(作為外人)可能并不會認同,但它們內部卻是彼此融貫的。理解一種生活形式也就是理解它們的融貫性。羅蒂想說的是,所有社會都有這些生活形式,人們必須學會語言游戲,而要理解他們就是要理解他們在這些語言游戲中所做的事情。所以不同的生活形式之間可能是相當隔絕的。

羅蒂的進一步主張則是我一直反對的,即在某個系統(tǒng)(生活形式)中是真的東西在另一個系統(tǒng)中則可能是假的。所以真理的概念到底是什么呢?當真理不再意味著與事實相一致(真理一致性理論)時,它就變成了人們生活于其中并接受的范式。所以羅蒂的話冒犯了不少人,他說,真理的意義就在于能夠讓你無須說出真理。真理是你的同伴讓你說出的東西,因為它是人們在生活形式內所取得的一致的意見,真理無非就是在某種生活形式中可以合理、理性地相信的東西。我從來沒有接受過這種觀點,我一直對此保持距離。我說的是,特定生活形式中存在著某些可以合理相信的東西,但我沒有討論真理。


提問:您在第一個演講中討論了相對主義的問題,我對這個問題很感興趣。您處理文本的方法有兩個重要洞見,一是不同的社會有不同的核心問題,二是所有政治思想都體現了那個特定時代的精神。我非常贊同這個方法。我的問題是,是否存在一些可以幫助我們分辨對錯的堅實基礎?或者說,政治哲學的使命是什么?政治哲學是否應該作為人生的指南,還是只能在一些特定時候提供一些特定的觀點?

斯金納:我自己是有幾分相對主義的傾向,我認為所有歷史學家都會有一點相對主義的傾向,也就是說,我們認為我們的任務是試圖復原和理解不同的生活方式。但我在真理和謬誤的問題上不是一個相對主義者,我在合理性問題上是相對主義者。所以我想說的是,你堅持的某種信念,完全有可能因為其在社會中形成和變化的過程中的疏忽大意而被我認為是錯誤的。我們必須放開這種可能性:我認為是錯誤的東西,可能被別人依據理性認為是真理。我認為所有歷史學家都應該具備這種相對主義。

另外,我也區(qū)別于以理查德·羅蒂為代表的概念相對主義。我在講演中舉了伽利略和天主教會爭論的例子,羅蒂認為雙方的觀點是一樣客觀的,而我想說伽利略是對的,托勒密的理論是錯的,我們必須這樣說,在這個關于真理的問題上我們并不是相對主義者。而更深層次的問題是,即使持反伽利略立場的那些人所堅持的信念是錯誤的,對他們而言持有這種信念是否是合理的、理性的?這是我想持有的立場。

你還問道,政治哲學如何給我們提供指導。我認為這個指導可能與傳統(tǒng)思想史研究的不同。比如,我之前的同事伊斯頓·亨特曾經在討論大衛(wèi)·休謨、亞當·斯密和蘇格蘭啟蒙運動的時候寫道:他們的問題就是我們的問題,而他們對我們的問題給出了更好的答案,這就是我研究他們的原因。而現在你和我都認為他們的問題就是他們的問題,而不是我們的問題。世界已經不一樣了,不要重復他們的問題。盡管在任何偉大文明的歷史上,都必然有其連貫性,即在過去和現在之間存在明顯的聯系,但二者仍然是不同的道德世界和政治世界。當你重建這個世界的時候,你也許會發(fā)現他們和我們使用一樣的概念,但卻是用一種完全不同的方法,而且可能是更有成效的方法。我在“霍布斯及其批評者:自由與國家”的講演中討論了思考自由概念的不同方式。我認為西方古典和現代早期的自由觀念已經被自由主義的勝利抹去了。對我們而言這是一個更有趣而且更有益的思考自由的方法,現在我們不這么思考了,但是也許我們應該這樣思考。

提問:有學者評論說,您和列奧·施特勞斯實際上都強調找到作者的意圖,不同點在于,施特勞斯認為意圖應該并且只能從文本中尋找,而您會躍出文本,從作者和文本的語境中尋找意圖。您是如何看待這一評論的?

斯金納:對,這兩種解釋方法都認為意圖非常重要。施特勞斯試圖從文本中找到意圖,他可能會說:意圖是指文本中隱含的意義,理解文本就是理解文本的隱含意圖,這是施特勞斯的立場。但這遭到了后來作者們的猛烈批評,不是特別針對施特勞斯,而是針對任何想要將文本的意義與作者的意圖劃等號的人。很多人通過強調語言的內在模糊性、概念使用的多義性對此表示了強烈反對。這些批評很有影響,某種程度上有點吹毛求疵,但也確實存在。不過,這個批評并不影響我想要討論的意圖與理解,因為我對意圖的問題仍然抱有興趣,不過不是與意義有關的意圖,我并不認為文本的意義就是作者本人的意圖。相反,我毫無興趣做這樣的論斷。

我所談論的是囊括在文本中、作為嚴肅的語言行為的某些東西。因此在我的第一次講演中,我曾說我在文本解釋中所希望調用的語言,并非只是傳統(tǒng)解釋學所指的意義,而是言語行為中所涉及的強調、文本、演講等等所有那些作為社會行動的語言。然后去追問它們在做什么,在稱贊、批判、駁斥、諷刺、支持、發(fā)展什么。所有這些都是以行動的名義,因為行動正是由于其內嵌的意圖而成為行動的。因此,認為你無法掌握意圖的觀點是假設了你必須了解意圖,這當然是推理性的。我感興趣的是與行動有關的意圖。對與行動有關的意圖不感興趣是令人吃驚的。舉例來說,假如你認為無法從行動中獲知意圖,那么刑事責任的理論就是站不住的。

提問:在您的《政治的視域:方法篇》(Visions of Politics: Volume I: Regarding Method)中,您對文本和作者的意圖進行了限制,“所以我遠不認為文本的含義可以用作者的意圖來確定,用意圖來確定的僅僅是作者試圖通過文本想要的東西”。我的問題是,當我們面對一些文本的時候,我們如何將文本的含義與明確的客觀政治語境進行進一步的區(qū)別?我們如何知道作者的主觀意圖是什么?換句話說,在一個明確的語境中,我們可以在多大程度上確定它們的巧合部分?

斯金納:我很高興你讀了這本書,你讀的應該是英文版,中文版大概會在今年出版。你談到了意圖,這又回到了剛才我們討論過的話題。在你引用的文本中,我在討論meaning。非常不幸的是,meaning這個詞在英語中有兩個含義,而在歐洲其他語言中沒有。一個含義是“意思”(在某物與它所是之間存在某個詞語作為表達的介質),所以我們可以說“我可以告訴你某個詞的‘意思’”,并且你也可以在字典中找到這個詞的“意思”;另外一個含義是指某些人試圖表達他想要表達的“意思”。所以這個詞有兩個完全不同的用法。你不可能在字典中找到別人想要表達的“意思”。不幸的是我們用這個詞來討論意圖。當你說這些的時候你的“意思”是什么——這是問你的意圖是什么;某個詞的“意思”是什么——你可以在字典中找到這個詞的意思。而我感興趣的意圖不是指后一個“意思”,我感興趣的是語言的表演性(performativity)。

熱門文章排行

掃描二維碼
Copyright ? 讀書網 www.afriseller.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