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格林斯潘那兒，莫雷茨正好碰上他們開家庭會議。
格林斯潘在屋里跑來跑去，嚷嚷著，用拳頭砸桌子；雷吉娜坐在窗戶下面輪番地又喊又哭；老蘭道戴的寬大的絲制軟帽滑到了后腦勺上，他鋪開漆布，正在用粉筆寫著一系列的數(shù)字；格羅斯曼看起來又蒼白、又勞累，躺在沙發(fā)上，沒精打采地吐煙圈，有時候輕蔑地瞧妻子幾眼。
“他是賊，是羅茲最大的賊！因為他，我非得中風(fēng)不可…
他是要我的命吶！”老頭子吼叫著。
“你是什么時候從那兒來的？”莫雷茨問格羅斯曼。
“有一個鐘頭了?！?br/>
“怎么樣，那兒挺舒服吧？”他輕聲地、帶譏諷地問道。
“以后你會明白的，你想躲也躲不開；不同的只是你要坐牢是因為自己犯罪，不象我，是為了岳父大人和太太。”
“阿爾貝爾特，你別犯胡涂，別胡說八道。莫雷茨不是外人，莫雷茨知道情況；你不是說了嗎，他能證明，羅茲城里對咱們的議論，都是實話?！崩项^子站在他旁邊憤怒地叫道。
“這件事的情況我知道多少先不用說；反正我到這兒來，是把你們當成自己人，當成正派人的?！彼麖娬{(diào)說。
格林斯潘不安地瞅著他，他們兩人互相盯著，看了好一會兒，彼此打量著，審視著；還是老頭子首先扭過頭來，又開始咒罵。
“我去找他，是把他當個正人君子，當個買賣人。我說：把地皮賣給我吧。可是這個放羊的……這個……呸！他倒走了運！我一衷心祝愿他，他竟嬉皮笑臉地讓我去看他的垃圾堆，說什么那是寶地、天堂，不給四萬盧布不賣……他……他……那張尖嘴猴腮的臉，怎不得場熱病死了呢！梅拉，來，快拿點藥水來，我挺難受，怕越來越厲害了！”他對隔壁房間吩咐道。
“跟誰呀，什么事？”莫雷茨輕聲問，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維爾切克，賊小子。四莫爾格地，要四萬盧布。”
“值不值呢？”
“現(xiàn)在值五萬。”
“地價長了三成?！?br/>
“是啊，還不知道得長多少錢呢。老頭兒要擴建工廠，地非買不可?！?br/>
“那干嗎還生氣耽擱著呀？過兩個月說不定得加一倍呢?！?br/>
“爹是作小買賣的，忘不了他在舊城開的那個小鋪子，忘不了為一個戈比討價還價?！备窳_斯曼鄙夷地小聲說。
“你好，梅拉！”他立即起身跑到她面前。
“你好，莫雷茨。你送來了花，謝謝你。我高興極了?！?br/>
“花店里沒有更好看的了，我想送你更好看的?！?br/>
梅拉勉強笑了一下。今天她臉色蒼白；微笑里露出憂郁，一雙眼睛由于稍許塌陷顯得更大了，旁邊還有一圈青斑點，也顯得憂郁。她的動作奇怪地緩慢、滯重，好象受盡了苦難折磨的人似的。她遞給父親一塊蘸了藥水的糖，冷眼瞥了姐姐一下，故意不理睬向他伸出手的格羅斯曼，徑自回隔壁房里去了。
通過敞開的屋門，莫雷茨看見她把臉對著永遠坐在窗下扶手椅上的祖母。他兩眼凝望著她柔緩的動作和頭上優(yōu)雅的線條，心跳得更快了，某種使他感到舒暢的激動攫住了他?，F(xiàn)在他已經(jīng)聽不見老頭兒的抱怨和雷吉娜的訴苦；雷吉娜責(zé)備說，格羅斯曼在調(diào)查法官面前申訴得不好，他的愚蠢要把一家人全毀了。
“算啦……算啦，孩子們！以后都會好起來的……損失是損失點，可是整個這批買賣能賺七成五呢。等會兒我就找格羅斯呂克去，讓他派他的人去跟告發(fā)的人交涉交涉，這件事咱們自己不能插手?！?br/>
“這件事他一定會管起來的，為了他的三萬；他不想只拿百分之五！”
“是啊，要是干得好，他能弄到百分之十五，最多百分之二十呢！”格羅斯曼瞧著岳父厚著臉皮說。
“你這話不錯，阿爾貝爾特！咱們給他百分之二十！好，這件事先到這兒吧。談?wù)剶U建的事吧。你，阿爾貝爾特，就別再干這當子事了。我想好了一個大計劃：從維爾切克那兒先買地皮，再加上我這個工廠，合建一個格林斯潘、格羅斯曼股份公司。法律上的事，我的律師已經(jīng)管起來了，土木工程師一個星期后提出細節(jié)計劃。這個公司，我盼了很長時間，現(xiàn)在到時候了。十幾個老奸巨滑的家伙開了張，咱們走在他們后面了。憑什么咱們就得把貨送出去砑光？讓別人賺咱們的錢！咱們也要建砑光車間。憑什么咱們就得買紗？咱們要建個紡紗車間，用百分之二十五。要蓋個配套的工廠，什么砑光設(shè)備都有。還得試著跟邁爾談?wù)劇Ｎ以谀氵@次倒運以前就考慮過，阿爾貝爾特，現(xiàn)在出了這件事，這么辦對咱們也許有好處?！?br/>
他又詳細地敘述了未來股份公司的計劃。
雷吉娜又感動又高興，摟住了父親的脖子。
莫雷茨聽了這個設(shè)想心里也癢癢起來，想在這個公司的兩個名字之后再把自己的名字加上去。
“這話現(xiàn)在還不能說。等阿爾貝爾特的先辦好。莫雷茨，用不著你開口，你是自己人?！?br/>
“我想，咱們還要更密切點?！彼麌烂C地回答。
格林斯潘凝望了他半天，審視著他；雷吉娜也是一樣；只有格羅斯曼懷疑地笑了一下。
“那敢情好了，公司要辦嘛?！崩项^兒冷冷地說。
“我就是為這個目的來的?！?br/>
“你可以去找梅拉，跟她談?wù)??！?br/>
“我要先跟你談?wù)?。?br/>
“伯恩斯坦諾娃已經(jīng)跟我談過這件事了。你知道梅拉會跟你說什么嗎？”
“還不知道；可是我想先聽聽你的話……”
“等一等，等一等……”
他跟雷吉娜說了再見，握了握格羅斯曼的手，把他們送到門廳，又回來了。
“蘭道也許聽說……”
他坐在椅子上，蹺起二郎腿，擺弄起長長的金表鏈來。
莫雷茨掂量著各種想法，咬著手杖頂端的小球，捋著胡子，正了正眼鏡，考慮著用什么方式提出嫁妝問題，最后直言不諱地問道：
“你給梅拉什么東西？”
“你要什么？”
“明天我給你送我的公司優(yōu)勝劣敗的材料和今天跟格羅斯呂克訂的合作條款來。我不需要欺騙你。我的公司已經(jīng)蓋好，現(xiàn)款不是從調(diào)查法官有懷疑的保險公司取來的。”他故意強調(diào)說，“你也說說你的主意……”
“你有多少？告訴個數(shù)目，明天咱們談?wù)劇?br/>
“三萬盧布現(xiàn)金！除此之外，我還借出去了比這多兩倍的錢，我本小利微。我受過教育，我和羅茲的全部富戶有友好關(guān)系，我辦事穩(wěn)妥，一次也沒破過產(chǎn)，這很重要……”
“可是你大概還沒有收益……”蘭道平靜地插嘴說。
“所以，加加減減，記總賬的話，我至少有二十萬盧布，我是個本小利微的人，我不為自己吹噓。你準備給梅拉多少？”
“她在學(xué)費十分貴的寄宿學(xué)校里上過十年學(xué)。到過外國，有說各種語言的專門老師。她用了我不少現(xiàn)金呢！”
“這是她私人的不動產(chǎn)，我是連百分之一也不取的。”
“你連她的百分之一也不?。∷艿慕逃?？她在沙龍里就象女王一樣！她彈鋼琴彈得多好，那風(fēng)度多么動人！她是個迷人的姑娘，是我最疼愛的孩子，是一塊純粹的寶石?！彼拥弥焙?。
“那么，你給她多少陪嫁呢？……”莫雷茨問。
“蘭道公司①決定給五萬?！彼唤?jīng)心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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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僭氖欠ㄎ摹?br/>
“太少了！梅拉小姐是塊寶石，是迷人的姑娘，象天使一樣聰明——就是天使；五萬，太少了?！?br/>
“少？五萬，這是一大筆吶。你應(yīng)該替她吻我的手。她要是又丑、又瘸、又瞎，我倒該多給嗎？”
“她并不十分健康，常生?。徊贿^我不當回事。”
“你說什么，梅拉不健康？你瘋了。梅拉健康得很吶，你以后瞧她多健康吧，她以后一年生一個孩子。你指給我看羅茲第二個象她一樣的小姐吧！有一個意大利伯爵想跟她結(jié)婚，你知道嗎？”
“沒嫁給他，真可惜，要不你還得送給那位伯爵一條褲子、一雙皮鞋哩?！?br/>
“你那公司呢？那算什么公司？——莫雷茨·韋爾特代理行？怎么說的？”
“你忘了我跟博羅維耶茨基的合作了?！?br/>
“你有一萬股資本；嘿嘿嘿，大資本家羅！”
他笑了起來。
“今天我有二十萬，過一年工廠就是我的，我向你保證……”
“那是以后的事?！备窳炙古死淅涞卣f；可是骨子里卻欣賞莫雷茨的看法，認為他是個合適的創(chuàng)辦人。
“那你跟別人說去吧。今天，格羅斯呂克給了我十萬，梅麗還給一份?！?br/>
“她是這樣；格羅斯呂克如果給二十萬，那女婿就由他挑?！?br/>
“可是她父親和姐夫沒卷到麻煩事里去?！?br/>
“小聲點！”老頭子叫了一聲，張望了一下隔壁房間。
“你要是認為當了格林斯潘和蘭德貝格公司女婿是舒服事，會提高威望，那你就錯了?！?br/>
“羅茲誰不知道我有多少家私?！彼?zhèn)靜地回答。
“哪兒知道？有誰知道？警察局嗎？”他惡毒地低語。
“別提那些謠言。”老頭子氣惱地責(zé)備說。
他們沉默了半晌。
老頭子在房里踱著，望望窗外的花園；蘭道彎腰坐在桌子旁邊；莫雷茨已經(jīng)有點焦躁，不耐煩地等著交易的結(jié)果。他心里已經(jīng)同意五萬，可是還想試一試，看還能擠出多少來。
“梅拉愿意嫁給你嗎？”
“過一會兒就知道了，可是我想先打聽一下，你給她多少?！?br/>
“我已經(jīng)說了。我的話是算數(shù)的?！?br/>
“不行。為了公司，我需要得更多。才五萬，我劃不來。我的教育，我的關(guān)系，我的誠實，我的公司，價值高多了。你再想一想吧，格林斯潘先生。我既不是蘭道，也不是菲什賓，也不是辦事員。我是莫雷茨·韋爾特公司！你給親生女兒百分之百吧。我要錢不是去吃喝嫖賭。你先給五萬現(xiàn)金，往后為期兩年再給五萬，怎么樣？”他口氣很硬地問道。
“原則上同意，可是得扣掉婚禮、旅行和她的教育費?！?br/>
“豈有此理，格林斯潘先生，怎么能這樣侮辱親生女兒！”
他驚叫起來。
“咳，這件事以后再談；先得把阿爾貝特的事告一段落?！?br/>
“這件事，你得從中為女兒追加百分之十，因為她的名譽受到過損害。我們必須保護你的面子。你給一個準話吧？”
“不是告訴過你了嗎？那就是準話。”
“空口無憑呀，得有保證?！?br/>
“要是梅拉說她嫁給你，那就一切照辦?！?br/>
“那好。我馬上找她去?！?br/>
“但愿她同意你，因為我喜歡你，莫雷茨?！?br/>
“格林斯潘先生，你是個老資格廠家，我尊重你?！?br/>
“咱們和睦相處吧。”
他們握手。
莫雷茨在小間休息室里找到了她；她正靠在沙發(fā)上，手里拿著書，可是沒有看，眼睛凝望著窗戶。
“請原諒，我起不來，有點不舒服。請坐！你臉上怎么這么嚴肅呢？……”
“剛跟你父親談你來的。”
“噢！”她低聲地把嗓音拖得很長地哼了一聲，仔細注視著他。
“我談了，我開始了……”
“怪不得呢！……又是送花……又是跟我父親談話……我明白……怎么樣？”
“你父親告訴我，說一切取決于你；只取決于你呀，梅拉！”他又輕聲說一遍，那么柔和，那么誠摯，使得她又瞧了他一眼。
他開始向她表白，說明怎么老早就十分喜歡她。
她把頭支在一只手上，把一副沒有生氣、憂郁陰沉的臉轉(zhuǎn)向了他。一種奇怪、強烈的悲哀，哭訴不出的悲哀，一種失去親人后那種牽腸掛肚、無法慰藉的悲哀緊緊地攫住了她的心。他一開口她就明白，這是來求婚的。她望著他，既不憤怒，也不氣惱；她望著他，聽他表白，起初還無動于衷，可是隨著他說的話越來越長，越詳細，她突然感到不安，一種惻隱之情開始占有了她的心靈。
“為什么是他來跟我談婚姻的事呢？……為什么偏偏是他，莫雷茨，而不是那個，她愛得無以復(fù)加的那個維索茨基呢？……”
她把臉埋在枕頭里，好把眼淚遮住，好看不見他說話，但是她屏氣凝神地聽著他羅列理由，腦子里昏昏沉沉，辨不清是誰在跟她說話！她不想知道是誰，竭力不想。眼淚涌上了心頭。她以一顆充滿愛情的心靈的全部力量，以想象、思念、欲望和愛情的各種力量呼喚著那個人，請求他來，解脫她的痛苦，坐在莫雷茨現(xiàn)在坐的那個地方，或者希望莫雷茨變成他，跟她說話……她強烈地希求這樣，好些時刻她恍惚覺得真是這樣了！維索茨基現(xiàn)在就坐在她身邊，絮絮私語傾吐愛情了。
甜蜜的話聲在她耳際縈繞，她顫抖了一下，已經(jīng)聽不見莫雷茨的聲音，只聽見那天晚上在魯莎那兒已經(jīng)印在腦海里，此時此刻又好象從留聲機唱片上播放出來的話聲，這話聲陣陣飄來，充滿魅力，帶來了歡樂和幸?！?br/>
她聽了很久，不由自主地欣賞著重復(fù)說著這些話，甚至憋不住想說：我愛你。同時，還有一股瘋狂的欲望攫住了她：摟住他的脖子，吻他。她睜開了眼睛，感到驚慌，呆呆地望了很久。
是莫雷茨坐在那兒，手里拿著寬邊帽子……漂亮的莫雷茨……莫雷茨！
他談的不是愛情，不是兩個人共同生活的幸福，不是渴望愛情的心靈的激動，不是愛情的激動。
莫雷茨平心靜氣地說他們在一起很好，他要開工廠；他談到了資本、陪嫁，他要作的買賣；說他們以后什么也不缺，還要購置幾匹馬和一輛馬車。
這是莫雷茨，就是莫雷茨；她勉勉強強回到了現(xiàn)實，半醒半昏地問道：
“你愛我嗎，米……莫雷茨？”
她馬上改了口，想收回這句問話，可是莫雷茨卻激動地回答了：
“我不善于說這種話，梅拉！你知道，我是一個商人，我不善于把我的感情作一番漂亮的形容；可是我一見你，梅拉，就感到挺好，就什么也不想了，甚至連買賣事也忘了。還有呢，你這么漂亮，一點也不象我們的那些女人，所以我常常想著你。那你說，你同意嫁給我嗎？”
她依然望著他，可是她又看見了另外一張臉，另一雙眼睛；聽到了另一個人對她傾吐衷情的火熱的、激動人心的竊竊私語。她瞇著眼睛，因為那個人的熱吻還在烤灼著她。由于甜美的回憶，她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她伸直了腰，靠在沙發(fā)后背上，因為她迷迷糊糊地感覺到，那個人正用雙臂擁抱她，把她按在自己身邊。
“梅拉，你愿意作我的妻子嗎？”她的沉默使他感到困惑，因此他又重復(fù)了一遍這句話。
她完全清醒了，便站起來，不假思索地很快說道：
“好，我嫁給你。你跟我父親說妥吧。好，莫雷茨，我作你的妻子……”
他想親吻她的手，可是她輕輕地避開了。
“你先去吧，我很不舒服，去……明天來，明天下午…”
她不想多說話；而他呢，因為對這筆交易高興萬分，甚至沒有注意她的奇怪舉動，便跑到格林斯潘老爹那兒去，以求盡快地確定嫁妝的數(shù)目。
格林斯潘不在，被請到事務(wù)所去了。
莫雷茨又回來請梅拉把全部情況告訴她父親。
他見她站在剛才站的那個地方，以一種茫然若失、似乎什么也看不見的眼光看著窗戶，臉白得象塊亞麻布，嘴唇在翕動，好象在跟自己的靈魂或者回憶中的什么人說話。
“好，莫雷茨，我告訴我父親，我作你的妻子，好！”她單調(diào)地重復(fù)著。
當他吻她的手時，她沒有把手收回來，甚至也沒聽見他已經(jīng)出去的腳步聲。她躺在沙發(fā)上，拿起書來，呆呆地躺著，凝望著窗外不停搖曳的玫瑰花，和花壇上方明光閃閃的金色玻璃球。
莫雷茨由于十分高興，給了遞給他大衣的弗朗齊謝克整整十個戈比，又乘馬車到了博羅維耶茨基的工廠。
“祝賀我吧，我要跟梅拉·格林斯潘結(jié)婚了?！币贿M事務(wù)所他就喊道。
“還有一筆不少的錢。”卡羅爾說，抬起頭來，不再看文件。
“是一大筆錢。”莫雷茨糾正他。
“是啊，如果保險公司想要全數(shù)付款的話。”卡羅爾強調(diào)說，因為這條消息引起了他的嫉恨，莫雷茨一箭雙雕，又有了漂亮姑娘，又有了大筆陪嫁費；而他呢，他得沒完沒了地苦干……
“我把錢給你拿來了。”
“我算了算，也許用不著再拿你的錢了。我找到了一個人，他愿意讓我開期限半年、利息要百分之八的期票?！彼室膺@樣說，實際上他沒有錢，不過是想惹莫雷茨不痛快而已。
“你拿著嘛！我特意為你弄到了錢，我先付了利息?！?br/>
“錢，你先保存幾天吧；我要是不用，還你本利?！?br/>
“我不喜歡有這種條件的貸款。”莫雷茨不滿意地說。
“這么說，梅拉小姐要你了？有點奇怪……”
“為什么？你有什么要責(zé)備我的？”他急忙氣憤地反問道。
“看樣子你象一個辦事員，不過這沒關(guān)系，只是……”
“你有話直說……”
“好象她愛的是維索茨基?！彼f話的聲音帶著怒火，陰陽怪氣的。
“你說這話，就好象要讓人相信莎亞會破產(chǎn)?！?br/>
“為什么她就不能愛上他？女的漂亮，男的也才貌出眾。兩個人都有共同的、聯(lián)系在一起的脾氣，兩個人都有熱情，在特拉文斯基家我親眼看見他們兩個人眉來眼去的。大家都在談?wù)撍麄冞@件親事呢……”他毫不留情地拉著長話，拿朋友臉上一看便知的忍耐表情開心。
“過去也許是這樣，跟我沒關(guān)系?！?br/>
“要是我，未婚妻的情史就有關(guān)系。反正我不會跟一個對別人念念不忘的女人結(jié)婚?！?br/>
他不懷好意地冷笑了一下，莫雷茨便霍地站了起來。
“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指的既不是你，也不是梅拉小姐，我是想起什么說什么的。你以后結(jié)婚這么闊氣，我很高興?！?br/>
他又惡毒地冷笑了一下。
莫雷茨砰地把門一摔，對卡羅爾怒火萬丈，氣得飛跑了出去。
盛怒之下，他竟沖著從地基中排水的工人們吼叫起來。
“滾開，土包子！你們磨洋工，打昨天起水一點不見少。”
“這是從何說起呀？”一個工人問道，聲音相當大。
“你齜牙，齜什么牙，你沖誰齜牙？混蛋，我馬上開除你?！?br/>
“滾蛋，癩皮東西，趁早？瞧我砸爛你的狗臉，讓你回家都找不著道走?！币粋€泥瓦匠把拳頭伸到他鼻子下面，低聲叫道。
莫雷茨急忙后退了幾步，大喊大叫起來；待卡羅爾聞聲跑到工人中間來時，馬克斯也從紡紗車間飛跑出來了。
莫雷茨咆吼著，要立即開除那個工人，因為他侮辱了自己。
“別嚷了，莫雷茨，少管閑事?！?br/>
“怎么是閑事？我有權(quán)管，跟你一樣?！彼秩铝似饋怼?br/>
“就算暫時有權(quán)吧，也不是罵工人的權(quán)利呀；你罵人完全不對?！?br/>
“什么‘暫時’！我有一萬盧布，就有權(quán)跟你一樣?！?br/>
“別這么嚷，當著工人的面，你還想吹噓你的一萬盧布？”
“我說什么話，用不著你教?！?br/>
“你要是會說人話，就用不著瞎嚷嚷?！?br/>
“我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br/>
“那你愛嚷就嚷下去吧?！笨_爾討厭地叫了一聲，就回了事務(wù)所。
莫雷茨又沖馬克斯連續(xù)叫罵了一陣。他在快步走開時，還大聲威脅說，這兒得實行新規(guī)定，這么下去不行，卡羅爾蓋的不是工廠，是宮殿。
“格林斯潘家小姐的陪嫁費到了手，說話就氣粗?！笨_爾對馬克斯說；可是他后悔自己不該發(fā)脾氣，因為他指望著莫雷茨的錢；那筆錢是絕對需要的。
“有多少次了，我一發(fā)火就辦蠢事?！?br/>
莫雷茨對卡羅爾含沙射影叨咕梅拉的艷史，雖然感到厭惡，但他也有象卡羅爾那樣的感觸，甚至比卡羅爾更后悔自己不應(yīng)生氣；他覺得自己十分可笑。
他打算去見博羅維耶茨基，可是又不敢馬上去，便決定晚上再去，因為這時候已經(jīng)六點多了。
凱斯勒的馬正在事務(wù)所門前等候，他回了家，換了身衣服，立即吩咐馬車快快穿過城市。
他舒舒服服地躺在馬車柔軟的座位上，連著伸懶腰，對路遇的熟人漫不經(jīng)心地點頭致意。
格林斯潘在屋里跑來跑去，嚷嚷著，用拳頭砸桌子；雷吉娜坐在窗戶下面輪番地又喊又哭；老蘭道戴的寬大的絲制軟帽滑到了后腦勺上，他鋪開漆布，正在用粉筆寫著一系列的數(shù)字；格羅斯曼看起來又蒼白、又勞累，躺在沙發(fā)上，沒精打采地吐煙圈，有時候輕蔑地瞧妻子幾眼。
“他是賊，是羅茲最大的賊！因為他，我非得中風(fēng)不可…
他是要我的命吶！”老頭子吼叫著。
“你是什么時候從那兒來的？”莫雷茨問格羅斯曼。
“有一個鐘頭了?！?br/>
“怎么樣，那兒挺舒服吧？”他輕聲地、帶譏諷地問道。
“以后你會明白的，你想躲也躲不開；不同的只是你要坐牢是因為自己犯罪，不象我，是為了岳父大人和太太。”
“阿爾貝爾特，你別犯胡涂，別胡說八道。莫雷茨不是外人，莫雷茨知道情況；你不是說了嗎，他能證明，羅茲城里對咱們的議論，都是實話?！崩项^子站在他旁邊憤怒地叫道。
“這件事的情況我知道多少先不用說；反正我到這兒來，是把你們當成自己人，當成正派人的?！彼麖娬{(diào)說。
格林斯潘不安地瞅著他，他們兩人互相盯著，看了好一會兒，彼此打量著，審視著；還是老頭子首先扭過頭來，又開始咒罵。
“我去找他，是把他當個正人君子，當個買賣人。我說：把地皮賣給我吧。可是這個放羊的……這個……呸！他倒走了運！我一衷心祝愿他，他竟嬉皮笑臉地讓我去看他的垃圾堆，說什么那是寶地、天堂，不給四萬盧布不賣……他……他……那張尖嘴猴腮的臉，怎不得場熱病死了呢！梅拉，來，快拿點藥水來，我挺難受，怕越來越厲害了！”他對隔壁房間吩咐道。
“跟誰呀，什么事？”莫雷茨輕聲問，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維爾切克，賊小子。四莫爾格地，要四萬盧布。”
“值不值呢？”
“現(xiàn)在值五萬。”
“地價長了三成?！?br/>
“是啊，還不知道得長多少錢呢。老頭兒要擴建工廠，地非買不可?！?br/>
“那干嗎還生氣耽擱著呀？過兩個月說不定得加一倍呢?！?br/>
“爹是作小買賣的，忘不了他在舊城開的那個小鋪子，忘不了為一個戈比討價還價?！备窳_斯曼鄙夷地小聲說。
“你好，梅拉！”他立即起身跑到她面前。
“你好，莫雷茨。你送來了花，謝謝你。我高興極了?！?br/>
“花店里沒有更好看的了，我想送你更好看的?！?br/>
梅拉勉強笑了一下。今天她臉色蒼白；微笑里露出憂郁，一雙眼睛由于稍許塌陷顯得更大了，旁邊還有一圈青斑點，也顯得憂郁。她的動作奇怪地緩慢、滯重，好象受盡了苦難折磨的人似的。她遞給父親一塊蘸了藥水的糖，冷眼瞥了姐姐一下，故意不理睬向他伸出手的格羅斯曼，徑自回隔壁房里去了。
通過敞開的屋門，莫雷茨看見她把臉對著永遠坐在窗下扶手椅上的祖母。他兩眼凝望著她柔緩的動作和頭上優(yōu)雅的線條，心跳得更快了，某種使他感到舒暢的激動攫住了他?，F(xiàn)在他已經(jīng)聽不見老頭兒的抱怨和雷吉娜的訴苦；雷吉娜責(zé)備說，格羅斯曼在調(diào)查法官面前申訴得不好，他的愚蠢要把一家人全毀了。
“算啦……算啦，孩子們！以后都會好起來的……損失是損失點，可是整個這批買賣能賺七成五呢。等會兒我就找格羅斯呂克去，讓他派他的人去跟告發(fā)的人交涉交涉，這件事咱們自己不能插手?！?br/>
“這件事他一定會管起來的，為了他的三萬；他不想只拿百分之五！”
“是啊，要是干得好，他能弄到百分之十五，最多百分之二十呢！”格羅斯曼瞧著岳父厚著臉皮說。
“你這話不錯，阿爾貝爾特！咱們給他百分之二十！好，這件事先到這兒吧。談?wù)剶U建的事吧。你，阿爾貝爾特，就別再干這當子事了。我想好了一個大計劃：從維爾切克那兒先買地皮，再加上我這個工廠，合建一個格林斯潘、格羅斯曼股份公司。法律上的事，我的律師已經(jīng)管起來了，土木工程師一個星期后提出細節(jié)計劃。這個公司，我盼了很長時間，現(xiàn)在到時候了。十幾個老奸巨滑的家伙開了張，咱們走在他們后面了。憑什么咱們就得把貨送出去砑光？讓別人賺咱們的錢！咱們也要建砑光車間。憑什么咱們就得買紗？咱們要建個紡紗車間，用百分之二十五。要蓋個配套的工廠，什么砑光設(shè)備都有。還得試著跟邁爾談?wù)劇Ｎ以谀氵@次倒運以前就考慮過，阿爾貝爾特，現(xiàn)在出了這件事，這么辦對咱們也許有好處?！?br/>
他又詳細地敘述了未來股份公司的計劃。
雷吉娜又感動又高興，摟住了父親的脖子。
莫雷茨聽了這個設(shè)想心里也癢癢起來，想在這個公司的兩個名字之后再把自己的名字加上去。
“這話現(xiàn)在還不能說。等阿爾貝爾特的先辦好。莫雷茨，用不著你開口，你是自己人?！?br/>
“我想，咱們還要更密切點?！彼麌烂C地回答。
格林斯潘凝望了他半天，審視著他；雷吉娜也是一樣；只有格羅斯曼懷疑地笑了一下。
“那敢情好了，公司要辦嘛?！崩项^兒冷冷地說。
“我就是為這個目的來的?！?br/>
“你可以去找梅拉，跟她談?wù)??！?br/>
“我要先跟你談?wù)?。?br/>
“伯恩斯坦諾娃已經(jīng)跟我談過這件事了。你知道梅拉會跟你說什么嗎？”
“還不知道；可是我想先聽聽你的話……”
“等一等，等一等……”
他跟雷吉娜說了再見，握了握格羅斯曼的手，把他們送到門廳，又回來了。
“蘭道也許聽說……”
他坐在椅子上，蹺起二郎腿，擺弄起長長的金表鏈來。
莫雷茨掂量著各種想法，咬著手杖頂端的小球，捋著胡子，正了正眼鏡，考慮著用什么方式提出嫁妝問題，最后直言不諱地問道：
“你給梅拉什么東西？”
“你要什么？”
“明天我給你送我的公司優(yōu)勝劣敗的材料和今天跟格羅斯呂克訂的合作條款來。我不需要欺騙你。我的公司已經(jīng)蓋好，現(xiàn)款不是從調(diào)查法官有懷疑的保險公司取來的。”他故意強調(diào)說，“你也說說你的主意……”
“你有多少？告訴個數(shù)目，明天咱們談?wù)劇?br/>
“三萬盧布現(xiàn)金！除此之外，我還借出去了比這多兩倍的錢，我本小利微。我受過教育，我和羅茲的全部富戶有友好關(guān)系，我辦事穩(wěn)妥，一次也沒破過產(chǎn)，這很重要……”
“可是你大概還沒有收益……”蘭道平靜地插嘴說。
“所以，加加減減，記總賬的話，我至少有二十萬盧布，我是個本小利微的人，我不為自己吹噓。你準備給梅拉多少？”
“她在學(xué)費十分貴的寄宿學(xué)校里上過十年學(xué)。到過外國，有說各種語言的專門老師。她用了我不少現(xiàn)金呢！”
“這是她私人的不動產(chǎn)，我是連百分之一也不取的。”
“你連她的百分之一也不?。∷艿慕逃?？她在沙龍里就象女王一樣！她彈鋼琴彈得多好，那風(fēng)度多么動人！她是個迷人的姑娘，是我最疼愛的孩子，是一塊純粹的寶石?！彼拥弥焙?。
“那么，你給她多少陪嫁呢？……”莫雷茨問。
“蘭道公司①決定給五萬?！彼唤?jīng)心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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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僭氖欠ㄎ摹?br/>
“太少了！梅拉小姐是塊寶石，是迷人的姑娘，象天使一樣聰明——就是天使；五萬，太少了?！?br/>
“少？五萬，這是一大筆吶。你應(yīng)該替她吻我的手。她要是又丑、又瘸、又瞎，我倒該多給嗎？”
“她并不十分健康，常生?。徊贿^我不當回事。”
“你說什么，梅拉不健康？你瘋了。梅拉健康得很吶，你以后瞧她多健康吧，她以后一年生一個孩子。你指給我看羅茲第二個象她一樣的小姐吧！有一個意大利伯爵想跟她結(jié)婚，你知道嗎？”
“沒嫁給他，真可惜，要不你還得送給那位伯爵一條褲子、一雙皮鞋哩?！?br/>
“你那公司呢？那算什么公司？——莫雷茨·韋爾特代理行？怎么說的？”
“你忘了我跟博羅維耶茨基的合作了?！?br/>
“你有一萬股資本；嘿嘿嘿，大資本家羅！”
他笑了起來。
“今天我有二十萬，過一年工廠就是我的，我向你保證……”
“那是以后的事?！备窳炙古死淅涞卣f；可是骨子里卻欣賞莫雷茨的看法，認為他是個合適的創(chuàng)辦人。
“那你跟別人說去吧。今天，格羅斯呂克給了我十萬，梅麗還給一份?！?br/>
“她是這樣；格羅斯呂克如果給二十萬，那女婿就由他挑?！?br/>
“可是她父親和姐夫沒卷到麻煩事里去?！?br/>
“小聲點！”老頭子叫了一聲，張望了一下隔壁房間。
“你要是認為當了格林斯潘和蘭德貝格公司女婿是舒服事，會提高威望，那你就錯了?！?br/>
“羅茲誰不知道我有多少家私?！彼?zhèn)靜地回答。
“哪兒知道？有誰知道？警察局嗎？”他惡毒地低語。
“別提那些謠言。”老頭子氣惱地責(zé)備說。
他們沉默了半晌。
老頭子在房里踱著，望望窗外的花園；蘭道彎腰坐在桌子旁邊；莫雷茨已經(jīng)有點焦躁，不耐煩地等著交易的結(jié)果。他心里已經(jīng)同意五萬，可是還想試一試，看還能擠出多少來。
“梅拉愿意嫁給你嗎？”
“過一會兒就知道了，可是我想先打聽一下，你給她多少?！?br/>
“我已經(jīng)說了。我的話是算數(shù)的?！?br/>
“不行。為了公司，我需要得更多。才五萬，我劃不來。我的教育，我的關(guān)系，我的誠實，我的公司，價值高多了。你再想一想吧，格林斯潘先生。我既不是蘭道，也不是菲什賓，也不是辦事員。我是莫雷茨·韋爾特公司！你給親生女兒百分之百吧。我要錢不是去吃喝嫖賭。你先給五萬現(xiàn)金，往后為期兩年再給五萬，怎么樣？”他口氣很硬地問道。
“原則上同意，可是得扣掉婚禮、旅行和她的教育費?！?br/>
“豈有此理，格林斯潘先生，怎么能這樣侮辱親生女兒！”
他驚叫起來。
“咳，這件事以后再談；先得把阿爾貝特的事告一段落?！?br/>
“這件事，你得從中為女兒追加百分之十，因為她的名譽受到過損害。我們必須保護你的面子。你給一個準話吧？”
“不是告訴過你了嗎？那就是準話。”
“空口無憑呀，得有保證?！?br/>
“要是梅拉說她嫁給你，那就一切照辦?！?br/>
“那好。我馬上找她去?！?br/>
“但愿她同意你，因為我喜歡你，莫雷茨?！?br/>
“格林斯潘先生，你是個老資格廠家，我尊重你?！?br/>
“咱們和睦相處吧。”
他們握手。
莫雷茨在小間休息室里找到了她；她正靠在沙發(fā)上，手里拿著書，可是沒有看，眼睛凝望著窗戶。
“請原諒，我起不來，有點不舒服。請坐！你臉上怎么這么嚴肅呢？……”
“剛跟你父親談你來的。”
“噢！”她低聲地把嗓音拖得很長地哼了一聲，仔細注視著他。
“我談了，我開始了……”
“怪不得呢！……又是送花……又是跟我父親談話……我明白……怎么樣？”
“你父親告訴我，說一切取決于你；只取決于你呀，梅拉！”他又輕聲說一遍，那么柔和，那么誠摯，使得她又瞧了他一眼。
他開始向她表白，說明怎么老早就十分喜歡她。
她把頭支在一只手上，把一副沒有生氣、憂郁陰沉的臉轉(zhuǎn)向了他。一種奇怪、強烈的悲哀，哭訴不出的悲哀，一種失去親人后那種牽腸掛肚、無法慰藉的悲哀緊緊地攫住了她的心。他一開口她就明白，這是來求婚的。她望著他，既不憤怒，也不氣惱；她望著他，聽他表白，起初還無動于衷，可是隨著他說的話越來越長，越詳細，她突然感到不安，一種惻隱之情開始占有了她的心靈。
“為什么是他來跟我談婚姻的事呢？……為什么偏偏是他，莫雷茨，而不是那個，她愛得無以復(fù)加的那個維索茨基呢？……”
她把臉埋在枕頭里，好把眼淚遮住，好看不見他說話，但是她屏氣凝神地聽著他羅列理由，腦子里昏昏沉沉，辨不清是誰在跟她說話！她不想知道是誰，竭力不想。眼淚涌上了心頭。她以一顆充滿愛情的心靈的全部力量，以想象、思念、欲望和愛情的各種力量呼喚著那個人，請求他來，解脫她的痛苦，坐在莫雷茨現(xiàn)在坐的那個地方，或者希望莫雷茨變成他，跟她說話……她強烈地希求這樣，好些時刻她恍惚覺得真是這樣了！維索茨基現(xiàn)在就坐在她身邊，絮絮私語傾吐愛情了。
甜蜜的話聲在她耳際縈繞，她顫抖了一下，已經(jīng)聽不見莫雷茨的聲音，只聽見那天晚上在魯莎那兒已經(jīng)印在腦海里，此時此刻又好象從留聲機唱片上播放出來的話聲，這話聲陣陣飄來，充滿魅力，帶來了歡樂和幸?！?br/>
她聽了很久，不由自主地欣賞著重復(fù)說著這些話，甚至憋不住想說：我愛你。同時，還有一股瘋狂的欲望攫住了她：摟住他的脖子，吻他。她睜開了眼睛，感到驚慌，呆呆地望了很久。
是莫雷茨坐在那兒，手里拿著寬邊帽子……漂亮的莫雷茨……莫雷茨！
他談的不是愛情，不是兩個人共同生活的幸福，不是渴望愛情的心靈的激動，不是愛情的激動。
莫雷茨平心靜氣地說他們在一起很好，他要開工廠；他談到了資本、陪嫁，他要作的買賣；說他們以后什么也不缺，還要購置幾匹馬和一輛馬車。
這是莫雷茨，就是莫雷茨；她勉勉強強回到了現(xiàn)實，半醒半昏地問道：
“你愛我嗎，米……莫雷茨？”
她馬上改了口，想收回這句問話，可是莫雷茨卻激動地回答了：
“我不善于說這種話，梅拉！你知道，我是一個商人，我不善于把我的感情作一番漂亮的形容；可是我一見你，梅拉，就感到挺好，就什么也不想了，甚至連買賣事也忘了。還有呢，你這么漂亮，一點也不象我們的那些女人，所以我常常想著你。那你說，你同意嫁給我嗎？”
她依然望著他，可是她又看見了另外一張臉，另一雙眼睛；聽到了另一個人對她傾吐衷情的火熱的、激動人心的竊竊私語。她瞇著眼睛，因為那個人的熱吻還在烤灼著她。由于甜美的回憶，她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她伸直了腰，靠在沙發(fā)后背上，因為她迷迷糊糊地感覺到，那個人正用雙臂擁抱她，把她按在自己身邊。
“梅拉，你愿意作我的妻子嗎？”她的沉默使他感到困惑，因此他又重復(fù)了一遍這句話。
她完全清醒了，便站起來，不假思索地很快說道：
“好，我嫁給你。你跟我父親說妥吧。好，莫雷茨，我作你的妻子……”
他想親吻她的手，可是她輕輕地避開了。
“你先去吧，我很不舒服，去……明天來，明天下午…”
她不想多說話；而他呢，因為對這筆交易高興萬分，甚至沒有注意她的奇怪舉動，便跑到格林斯潘老爹那兒去，以求盡快地確定嫁妝的數(shù)目。
格林斯潘不在，被請到事務(wù)所去了。
莫雷茨又回來請梅拉把全部情況告訴她父親。
他見她站在剛才站的那個地方，以一種茫然若失、似乎什么也看不見的眼光看著窗戶，臉白得象塊亞麻布，嘴唇在翕動，好象在跟自己的靈魂或者回憶中的什么人說話。
“好，莫雷茨，我告訴我父親，我作你的妻子，好！”她單調(diào)地重復(fù)著。
當他吻她的手時，她沒有把手收回來，甚至也沒聽見他已經(jīng)出去的腳步聲。她躺在沙發(fā)上，拿起書來，呆呆地躺著，凝望著窗外不停搖曳的玫瑰花，和花壇上方明光閃閃的金色玻璃球。
莫雷茨由于十分高興，給了遞給他大衣的弗朗齊謝克整整十個戈比，又乘馬車到了博羅維耶茨基的工廠。
“祝賀我吧，我要跟梅拉·格林斯潘結(jié)婚了?！币贿M事務(wù)所他就喊道。
“還有一筆不少的錢。”卡羅爾說，抬起頭來，不再看文件。
“是一大筆錢。”莫雷茨糾正他。
“是啊，如果保險公司想要全數(shù)付款的話。”卡羅爾強調(diào)說，因為這條消息引起了他的嫉恨，莫雷茨一箭雙雕，又有了漂亮姑娘，又有了大筆陪嫁費；而他呢，他得沒完沒了地苦干……
“我把錢給你拿來了。”
“我算了算，也許用不著再拿你的錢了。我找到了一個人，他愿意讓我開期限半年、利息要百分之八的期票?！彼室膺@樣說，實際上他沒有錢，不過是想惹莫雷茨不痛快而已。
“你拿著嘛！我特意為你弄到了錢，我先付了利息?！?br/>
“錢，你先保存幾天吧；我要是不用，還你本利?！?br/>
“我不喜歡有這種條件的貸款。”莫雷茨不滿意地說。
“這么說，梅拉小姐要你了？有點奇怪……”
“為什么？你有什么要責(zé)備我的？”他急忙氣憤地反問道。
“看樣子你象一個辦事員，不過這沒關(guān)系，只是……”
“你有話直說……”
“好象她愛的是維索茨基?！彼f話的聲音帶著怒火，陰陽怪氣的。
“你說這話，就好象要讓人相信莎亞會破產(chǎn)?！?br/>
“為什么她就不能愛上他？女的漂亮，男的也才貌出眾。兩個人都有共同的、聯(lián)系在一起的脾氣，兩個人都有熱情，在特拉文斯基家我親眼看見他們兩個人眉來眼去的。大家都在談?wù)撍麄冞@件親事呢……”他毫不留情地拉著長話，拿朋友臉上一看便知的忍耐表情開心。
“過去也許是這樣，跟我沒關(guān)系?！?br/>
“要是我，未婚妻的情史就有關(guān)系。反正我不會跟一個對別人念念不忘的女人結(jié)婚?！?br/>
他不懷好意地冷笑了一下，莫雷茨便霍地站了起來。
“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指的既不是你，也不是梅拉小姐，我是想起什么說什么的。你以后結(jié)婚這么闊氣，我很高興?！?br/>
他又惡毒地冷笑了一下。
莫雷茨砰地把門一摔，對卡羅爾怒火萬丈，氣得飛跑了出去。
盛怒之下，他竟沖著從地基中排水的工人們吼叫起來。
“滾開，土包子！你們磨洋工，打昨天起水一點不見少。”
“這是從何說起呀？”一個工人問道，聲音相當大。
“你齜牙，齜什么牙，你沖誰齜牙？混蛋，我馬上開除你?！?br/>
“滾蛋，癩皮東西，趁早？瞧我砸爛你的狗臉，讓你回家都找不著道走?！币粋€泥瓦匠把拳頭伸到他鼻子下面，低聲叫道。
莫雷茨急忙后退了幾步，大喊大叫起來；待卡羅爾聞聲跑到工人中間來時，馬克斯也從紡紗車間飛跑出來了。
莫雷茨咆吼著，要立即開除那個工人，因為他侮辱了自己。
“別嚷了，莫雷茨，少管閑事?！?br/>
“怎么是閑事？我有權(quán)管，跟你一樣?！彼秩铝似饋怼?br/>
“就算暫時有權(quán)吧，也不是罵工人的權(quán)利呀；你罵人完全不對?！?br/>
“什么‘暫時’！我有一萬盧布，就有權(quán)跟你一樣?！?br/>
“別這么嚷，當著工人的面，你還想吹噓你的一萬盧布？”
“我說什么話，用不著你教?！?br/>
“你要是會說人話，就用不著瞎嚷嚷?！?br/>
“我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br/>
“那你愛嚷就嚷下去吧?！笨_爾討厭地叫了一聲，就回了事務(wù)所。
莫雷茨又沖馬克斯連續(xù)叫罵了一陣。他在快步走開時，還大聲威脅說，這兒得實行新規(guī)定，這么下去不行，卡羅爾蓋的不是工廠，是宮殿。
“格林斯潘家小姐的陪嫁費到了手，說話就氣粗?！笨_爾對馬克斯說；可是他后悔自己不該發(fā)脾氣，因為他指望著莫雷茨的錢；那筆錢是絕對需要的。
“有多少次了，我一發(fā)火就辦蠢事?！?br/>
莫雷茨對卡羅爾含沙射影叨咕梅拉的艷史，雖然感到厭惡，但他也有象卡羅爾那樣的感觸，甚至比卡羅爾更后悔自己不應(yīng)生氣；他覺得自己十分可笑。
他打算去見博羅維耶茨基，可是又不敢馬上去，便決定晚上再去，因為這時候已經(jīng)六點多了。
凱斯勒的馬正在事務(wù)所門前等候，他回了家，換了身衣服，立即吩咐馬車快快穿過城市。
他舒舒服服地躺在馬車柔軟的座位上，連著伸懶腰，對路遇的熟人漫不經(jīng)心地點頭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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