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帥克當(dāng)了神甫的傳令兵

好兵帥克 作者:(捷克)雅·哈謝克


  {{一}}

  兩個兵端著上了刺刀的槍,帥克就在他們的光榮押送下,重新開始了他的歷險。他們正在把他送到神甫那里去。

  這兩個押送兵由于生理上的特點,剛好互補(bǔ)短長:一個又長又瘦,一個又矮又胖。那瘦長個子的右腳瘸,那矮胖勇士左腳不靈。兩個人都是民團(tuán)上的,戰(zhàn)前就都完全被免除兵役了。

  他們繃著臉沿著便道往前磨蹭著,不時地偷望著走在他們中間、見人就行禮的帥克。他的便服以及他去應(yīng)征時所戴的那頂軍帽,在拘留營的貯藏室里弄丟了,可是在釋放他以前他們給了他一套舊軍衣。這套衣服的原主肚子大得像只鍋,身量比帥克高一頭。褲腿肥得足足容得下三個帥克,褲腰高出他的胸口,渾身盡是格子,惹起滿街人們的注意。那頂也是拘留營調(diào)換來的軍帽正好蓋住他的耳朵。

  街上走路的人對帥克笑笑,他也用自己特有的甜蜜笑容和閃爍著親切的好脾氣的眼色來酬答。

  這樣,他們就向著神甫所住的卡林地方走來。

  他們一聲不響地走過查理橋。經(jīng)過查理街的時候,那個矮胖子對帥克說:

  “你知道我們干么把你帶到神甫那里去嗎?”

  “去懺悔⑴,”帥克信口回答道?!懊魈焖麄兙鸵盐医g死了。照例都是這樣。他們管這個叫作精神安慰?!?br/>
  “他們?yōu)槭裁匆涯恪??”那個瘦子很謹(jǐn)慎地問,同時,那個胖子用憐憫的眼光望著帥克。

  “我不知道,”帥克答道,臉上帶著愉快的笑容。“我什么都莫名其妙。我想是命該如此吧!”

  “你不是個國家社會黨分子吧?”那個矮胖子說話也開始當(dāng)心起來。他想最好還是把話說出來?!斑@反正跟我們沒關(guān)系。瞧,周圍不少人都用眼睛盯著咱們。一定是這刺刀引起了他們的注意。也許我們找個沒人看見的地方想法把它拔下來吧。你可別溜掉哇!如果你真地溜掉,那可叫我們尷尬死了。你說是不是,吐尼克?”說完,他掉過頭去望望那個瘦子。瘦子低聲說:

  “對,我們把刺刀拔下來也好。他畢竟是咱們自己人呀?!?br/>
  他對帥克不再疑神疑鬼了,心中涌滿了對他的憐憫。于是,他們就找到一個方便的角落,把刺刀拔了下來。這時,那胖子就讓帥克走在他身旁。

  “你一定想抽支煙了吧?我是說,要是……”他剛想說:“要是他們準(zhǔn)許你上絞刑以前抽支煙的話,”但是他沒把話說下去,覺著在當(dāng)時的場合,那么說恐怕不很得體。

  他們都抽了支煙。押送帥克的人就開始向他談起他們的老婆孩子,談起他們的五畝地和一頭耕牛。

  “我渴啦,”帥克說。

  瘦子和胖子對望了望。

  “我們也許找個地方叫一杯快酒喝,”胖子說,他從直覺知道那瘦子一定會同意?!翱墒堑谜乙粋€不顯眼的地方。”

  “我們到紫羅蘭酒館去吧!”帥克提議說?!澳銈兛梢园咽掷锏募一锿鶑N房一丟。那里還有人拉小提琴、吹口琴呢,”帥克接著說?!叭ズ染频娜艘捕疾粔摹伺鸵恍┎辉敢馊フ嬲煔獾胤降娜恕!?br/>
  瘦子和胖子又對望了望,然后瘦子說:

  “那么咱們馬上就去那兒吧。到卡林還得有段路呢!”

  在路上,帥克給他們講了些有趣的故事。走到紫羅蘭酒館的時候,他們都是興高采烈的。一進(jìn)門,他們就照帥克提議的做了。他們把來復(fù)槍放到廚房去,然后走進(jìn)酒吧間。那里,小提琴和口琴正在奏起一支流行曲調(diào)。

  靠門地方,一個士兵正坐在一簇老百姓中間講著他在塞爾維亞受傷的事。他的胳膊上綁了繃帶,口袋里塞滿了他們送給他的香煙。他說他實在不能再喝了,人叢中一個禿了頂?shù)睦项^兒不斷地勸著他:“再跟我來一杯吧,小子,誰曉得咱們哪年才能再見著呢!我叫他們給你奏個什么調(diào)子好不好?你喜歡‘孤兒曲’嗎?”

  這是禿了頂?shù)睦项^最喜歡的曲子。隨著,口琴和小提琴就合奏出那令人聽了心酸的調(diào)子來。老頭兒淌下了淚,并且用顫抖的聲音參加了合唱。

  那邊桌子上有人說:“嗨,把那調(diào)調(diào)兒收起來成不成?連你們那討厭的孤兒一道滾蛋吧!”

  帥克和押送他的人燒有興趣地望著這一切。帥克回想起戰(zhàn)前他怎樣時常照顧這個地方,但是押解他的人卻沒這種記憶;對他們這是十足新鮮的事,他們都開始愛上了這家灑館。第一個喝足玩夠了的是那矮胖子。瘦高個子還不甘罷休。

  “我跳它一場舞去,”他喝完第五杯酒,看到一對對舞伴正跳起波爾卡舞⑵的時候說。

  帥克不停地喝著酒,瘦高個子跳完了舞,就把舞伴帶到桌邊來。他們又唱、又跳,同時一刻不停地喝著。下午,一個士兵走過來說,出五個克郎他就可以叫他們血液中毒。他說他隨身就帶著注射器,可以把汽油打到他們的腿上或手上,那足可以叫他們至少躺上兩個月。如果他們在傷口上不斷地涂唾沫,甚至可以躺上六個月,可能完全免掉兵役。

  天快黑了的時候,帥克提議他們繼續(xù)上路去找神甫。那個矮胖子這時候說話開始有些含糊不清,他勸帥克再待一會兒。那瘦高個子也說,神甫盡可以等等。但是帥克對紫羅蘭酒館已經(jīng)失掉了興趣。他威脅說,要是他們還不走,他就自己上路了。

  這樣他們才動身。但是他不得不答應(yīng)他們路上再找個地方歇歇腳。于是,他們又進(jìn)了一家小咖啡館,在那里胖子把他的銀表賣掉了,好繼續(xù)痛飲一番。出了門,帥克攙著兩個人的胳膊走。這可給他找了不少麻煩。他們腳下不斷地要跌跤,嘴里還一再表示想再喝它一通。那個矮胖子幾乎把那封致神甫的信給弄丟了,帥克只得自己拿在手里。他還得到處細(xì)細(xì)留神,免得讓軍官軍士們瞅見。費了九牛二虎的勁,他總算把他們很安全地領(lǐng)到神甫的住所。

  在二樓上,一張寫明“隨軍神甫奧吐·卡茲”的名片告訴了他們,這是神甫住的地方。一個士兵開了門,里面可以聽到嘈雜的人聲和鏗然的碰杯聲。

  “我們——報告——長——官——”那瘦高個子很吃力地用德語說,一面向開門的士兵敬禮。“我們——帶來——一封信——和一個人?!?br/>
  “進(jìn)來吧,”那士兵說?!澳銈冊谀膬汉鹊眠@么醉醺醺的?神甫剛好也有點醉了,”那士兵啐了口唾沫,就拿著信走了。

  他們在過道里等了好半天。終于,門開了,神甫匆匆忙忙地走進(jìn)來。他穿著襯衫,手指間夾著支雪茄。

  “原來你已經(jīng)到了,”他對帥克說?!斑@就是帶你來的人。喂,有火柴嗎?”

  “報告長官,我沒有?!?br/>
  “哦,怎么沒有?每個士兵隨身都應(yīng)當(dāng)帶著火柴。一個不帶火柴的士兵是——他是什么?”

  “報告長官,他是個沒帶火柴的人,”帥克回答說。

  “說得好。一個沒帶火柴的人不能給誰點個火。好,這是一項。秩序單上的第二項,你的腳臭不臭,帥克?”

  “報告長官,不臭?!?br/>
  “那就夠了。第三項,你喝白蘭地不喝?”

  “報告長官,我不喝白蘭地,我只喝甜酒。”

  “好。你瞅瞅那家伙。他是我從斐爾德胡勃中尉那里借來為今天使喚的。是他的馬弁。他一滴酒都不喝。他是個戒——戒——戒酒主義者,所以才派他去服兵役。因——因為我不要像他那樣的人。”

  神甫這時候轉(zhuǎn)過來注意起押送帥克的人來了。那兩個士兵拼命想站直,然而腳下總晃晃悠悠,想靠來復(fù)槍來支持也不成。

  “你——你們醉——醉啦,”神甫說。“你們出差的時候喝醉啦,現(xiàn)在你們得受罰,我一定饒不了你們。帥克,把他們的來復(fù)槍繳下來。喊他們開步走到廚房去,帶著槍看守他們,等巡邏隊來把他們提走。我馬上就打電——電——電話到兵營去?!?br/>
  這樣,拿破侖那句名言“戰(zhàn)局瞬息萬變”又應(yīng)驗了。那天早晨這兩個士兵還提了上刺刀的槍押解帥克,防備他半道脫逃,隨著他們又領(lǐng)他走路;如今,帥克卻拿著槍看管起他們來了。

  當(dāng)他們坐在廚房里看見帥克舉了上刺刀的槍站在門口時,他們才開始發(fā)覺這個變化。

  那個瘦高個子站起來,踉蹌地往門邊走。

  “伙計,讓我們回去吧,”他對帥克說?!皠e裝傻瓜了?!?br/>
  “你們走?我得看著你們,”帥克說。“我現(xiàn)在不能跟你們過話了?!?br/>
  神甫忽然在門口出現(xiàn)了。

  “兵營電話打不通。因此,你們最好回去吧!可是記——記住,你們值班的時候可不許再喝——喝酒啦。跑步!”

  為了對神甫公道起見,我們在這里應(yīng)當(dāng)補(bǔ)充一句:他并沒打電話給兵營,因為他那里根本沒有電話。他只是對臺燈座子嘮叨了幾句。{{二}}

  帥克當(dāng)上神甫的傳令兵已經(jīng)整整三天了。在這期間,他只見過神甫一次。第三天上,一個從海爾米奇中尉那里來的傳令兵把帥克喊去接神甫。

  路上,那個傳令兵告訴帥克說,神甫和中尉吵了一場架,把鋼琴也砸壞了,醉得不省人事,怎么也不肯回家,海爾米奇中尉也醉了,把神甫趕到過道去,神甫就在門邊就地睡著了。帥克到了現(xiàn)場,把神甫搖醒。神甫睜開眼睛,嘴里咕噥了一陣。帥克敬禮,說道:

  “報告長官,我來啦。”

  “你來干什么?”

  “報告長官,是來接您的?!?br/>
  “嘔,那么你是來接我的?咱們到哪兒去呀?”

  “長官,回您家?!?br/>
  “我回家去干么?我不是在家里了嗎?”

  “報告長官,您是躺在別人家的地板上。”

  “可是——我——怎么到了這兒的?”

  “報告長官,您是來拜訪的。”

  “不——不——不是拜訪,你——你這話錯了?!?br/>
  帥克把神甫扶起來,攙著他靠墻站住。當(dāng)帥克扶著他的時候,神甫東倒西歪,緊緊靠著他,嘴里說著:“你叫我摔倒了!”然后,傻笑了一陣,又說:“你叫我摔倒了!”帥克終于還是硬把神甫抵著墻扶了起來。他就在這新的姿勢下又打起盹來。

  帥克把他叫醒了。

  “干么呀?”神甫做了一番徒然的努力,想貼著墻坐起來,向前磨蹭著?!澳愕降资鞘裁慈搜??”

  “報告長官,”帥克回答道,同時把神甫推回墻邊?!拔沂悄鸟R弁?!?br/>
  “我沒有馬弁,”神甫吃力地說,這回他想栽倒在帥克的身上。兩個人糾纏了一陣,最后還是帥克完全勝利了。他趁勢把神甫拖下樓去。到了門廳,神甫拼命不讓帥克把他往街上拽。“我不認(rèn)得你,”他一邊糾纏一邊對帥克說?!澳阏J(rèn)得奧吐·卡茲嗎?那就是我。”

  “我到過大主教的官邸,”他大聲嚷著,一把抓緊了門廳的大門?!敖袒蕦ξ叶己芷髦?,這話你聽明白了嗎?”

  帥克答應(yīng)著,同時他對神甫不客氣地說起話來。

  “我告訴你撒開手,”他說,“不然的話,我就痛揍你一頓。我們現(xiàn)在回家去,你住嘴吧!”

  神甫撒開了門,可是又抓住了帥克。帥克把他推開,然后把他拽到街上,沿著人行道把他往回家的方向拖。

  “那家伙是你什么人呀?”街上看熱鬧的人們中間有一個問道。

  “是我的哥哥,”帥克回答道?!八菁倩丶?,一看見我就喜歡得喝醉了,因為他以為我已經(jīng)死啦。”

  神甫聽懂了最后幾個字,就站直了身子,朝路人說:“你們中間誰要是死了,限三天之內(nèi)必須向警察局報到,我好給你們的尸體祝福?!?br/>
  隨后他又一聲不響了,一個勁兒地要往人行道上栽。帥克就攙了他往回拽,神甫的腦袋往前耷拉著,兩只腳拖在后邊,就像一只折了腰的貓那樣晃蕩著。一路上嘴里還嘰咕著:“Dominus vobiscum-et cum spiritu tuo.Dominus vobiscum……”⑶

  走到雇馬車的地方,帥克扶著神甫靠墻坐下,就來跟馬車夫們講價錢。

  講了半天,一個馬車夫才答應(yīng)拉他們。

  帥克掉過身來,發(fā)現(xiàn)神甫已經(jīng)睡著了。有人把他頭上戴的一頂圓頂禮帽(因為他出門散步總穿便服)給摘下來拿走了。

  帥克把他叫醒,馬車夫幫他把神甫抱進(jìn)車廂。神甫進(jìn)了車廂,神志簡直完全昏迷了。他把帥克當(dāng)做了步兵七十五聯(lián)隊的朱斯特上校。他不住地咕噥說:“長官,您高抬貴手吧,我知道我是個痞子?!边^一陣,似乎馬車和甬道邊石的磕碰把他震醒了。他坐直起來,開始唱了幾句誰也不懂的歌,但是緊接著他又人事不省了。他掉過頭來向帥克眨了眨眼,問道:

  “親愛的夫人,您今天好嗎?”

  又歇了一陣,說:

  “今年您到哪兒去避暑?”

  眼前的一切顯然他都看得迷迷糊糊,因為他隨后就說:

  “哦,原來您還有這么大的一個兒子哪!”他指著帥克說。

  “坐下,”帥克嚷道。神甫正想爬到座位上去?!安蝗晃揖徒棠泓c規(guī)矩。我說了準(zhǔn)算數(shù)。”

  神甫馬上安靜下來了。他用一雙豬樣的眼睛從窗口往外凝視著,對他周圍的一切感到莫大的驚奇。接著,他雙手托腮,滿臉憂愁地唱起來:

  好像只有我,

  任誰也不愛。

  但是他立刻住了口,想把煙嘴燃起來。

  “它不著,”他把火柴劃光了以后,悵然若失地說?!岸际悄?,我點一回 你吹一回 !”

  可是他立刻又接不上碴兒了。他開始大笑起來。

  “我把票給丟啦,”他嚷道?!敖须娷囃O聛?,我得找著我的票?!?br/>
  然后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說:

  “那么,好吧,車開下去吧!”

  隨后,他又嘮叨起來:“在大部分情形下……對的,可以……在任何情形下……你錯了……二層樓……那只是個借口……親愛的夫人,那是您的事,跟我沒關(guān)系……請開賬吧……我喝過一杯黑咖啡?!?br/>
  在這種夢囈的狀態(tài)下,他開始跟一個假想的對手吵起嘴來,那人在一家餐館里跟他爭靠窗口的座位。隨后他又把馬車當(dāng)成火車,探出身子,一下用捷克話、一下用德國話嚷道:“寧百克到了,都換車。”帥克于是把他拖回來。神甫又把坐火車的事忘記了,開始模仿農(nóng)場里的種種聲音。他學(xué)公雞打鳴時聲音拉得最長。他從馬車?yán)锢劝憬谐龅穆曇羟宄憾懥?。有一陣,他活躍得一下也閑不住,一心想跳出馬車,并且朝馬車旁邊走過的行人謾罵著。那以后,他又由馬車?yán)飦G出他的手帕,喊馬車夫停車,因為他的行李丟了。

  一路上,帥克都是毫不容情地對付著神甫。每逢他使出種種可笑的辦法想跳出馬車,或是打碎座位等等,帥克就朝他的肋骨狠狠揍幾下。神甫對這種待遇已經(jīng)毫不在意了。

  忽然,神甫勾起一陣愁思,哭了起來。他眼淚汪汪地問帥克可有個媽媽。

  “我呢,朋友,在這世界上是孤身一人,你可憐可憐我吧!”他在馬車?yán)锖爸?br/>
  “別羅嗦啦,”帥克說?!白∽?,不然大家就都說你喝醉了?!?br/>
  “伙計,我沒喝醉呀,”神甫說?!拔仪逍训孟褚粋€法官?!?br/>
  但是忽然他站起身來,敬了個禮。

  “報告長官,我喝醉了,”他用德國話說,這話他連續(xù)重復(fù)了十遍,滿懷著絕望的心情說,“我是條骯臟的狗。”然后他掉過頭來對帥克不停地央求說:

  “把我由馬車?yán)锿瞥鋈グ?。你干么帶著我走啊??br/>
  他又坐下來,咕噥著:“月亮周圍有了圈圈。我說上尉,你相信靈魂不朽嗎?馬能升天堂嗎?”

  他開始大笑了起來。但是過了一會,他又掃興了。他百無聊賴地望著帥克說:“哦,對不起,咱們好像在哪兒見過面。你到過維也納嗎?我記得你好像是從神學(xué)院來的?!?br/>
  他又朗誦了一些拉丁詩句來給自己開心。

  “Aurea prima satis oetus,quoe vindice nullo?!雹?br/>
  “這不成,”然后他又說,“還是把我推下去吧。你為什么不把我推下去呢?我不會跌傷的?!?br/>
  “我跌的時候一定要鼻子朝地,”他用很堅決的口氣說。接著他又懇求說:

  “嗨,老伙計,你照我的眼睛給來一巴掌吧?!?br/>
  “你要一巴掌還是幾巴掌?”帥克問道。

  “兩巴掌?!?br/>
  “好吧,那么打了啊!”

  神甫挨打的時候還大聲數(shù)著,滿臉高興。

  “這對你有好處,”他說?!斑@么一來能助消化。你再照我嘴巴上來一下?!?br/>
  帥克馬上照他的意思辦了。

  “費心啦!”他喊道?!艾F(xiàn)在我可心滿意足了。嗨,把我的坎肩給撕了吧,勞駕。”

  他提出了各色各樣離奇古怪的要求。他要帥克把他的腳踝骨給扳脫了節(jié),把他悶死一會兒;剪他的指甲,拔他的門牙。他表現(xiàn)出一種急于做殉道者的渴望,要求把他的腦袋割下來,放在一只口袋里丟到河里去。

  “我腦袋周圍最好是一圈星星,”他興致勃勃地說?!拔倚枰w?!?br/>
  然后他又談起賽馬,緊接著又扯到芭蕾舞上面,可是在那題目上他也沒逗留多久。

  “你能跳扎達(dá)士舞⑸嗎?”他問帥克道?!澳銜芪琚蕟??是這么來……”

  他想壓到帥克身上。于是,帥克又揍了他一頓,然后把他放倒在座位上。

  “我想要點什么,”神甫嚷道?!暗俏也恢牢乙┦裁春?。你知道我要什么嗎?”說著,他把腦袋伏伏帖帖地往下一耷拉。

  “我要什么,那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他鄭重地說。“那跟你也沒什么關(guān)系呀。我不認(rèn)得你。你憑什么那么瞪我?你會比劍嗎?”

  有一陣子他變得更兇猛了些,并且竭力想把帥克從座位上推下去。等到帥克老老實實用他優(yōu)勢的臂力把他鎮(zhèn)服了以后,神甫就問道:

  “今天是禮拜一,還是禮拜五?”

  他還急于知道那是十二月,還是六月。他顯得很善于問五花八門的問題,如同:“你結(jié)婚了嗎?你愛吃戈爾剛左拉的乳酪嗎?你們家里有臭蟲嗎?你真沒生病嗎?你的狗長癩沒有?”

  他話越來越多。他說他買的馬靴、鞭子和鞍子到今天還沒付錢呢,說幾年前他得過一種病,后來是用石榴治好的。

  “沒時間想些別的啦,”他說道,隨著打了個嗝?!澳阋苍S嫌麻煩,可是,哼,哼,我怎么辦好呢?哼,哼,你說給我聽;所以,你得原諒我?!?br/>
  “熱水瓶者,”他繼續(xù)說,忘記剛才說的什么了?!澳艘环N可以使飲料及食品保持其原有溫度之容器也。你覺得哪種游戲公道些,橋牌還是撲克?”

  “對了,我在哪兒看見過你,”他嚷道,想抱住帥克,“我們常常一道上學(xué)去?!?br/>
  “你是個好小子,”他柔和地說,輕輕拍著他的腳?!胺质忠詠砟汩L成大人了。能夠看見你,我一切的麻煩都不算白費?!?br/>
  說著說著他興起了詩意,開始談起回到充滿了快樂的面龐和溫暖的心的陽光下。

  然后他跪下來,一邊祈禱一邊大笑著。

  馬車終于到了目的地。把他弄下馬車來可真不容易。

  “我們還沒到哪,”他嚷道?!熬让?,救命啊!我給他們綁了票。不,我還要接著往前走?!?br/>
  就像把一只煮熟的田螺硬從它的殼里挖出來一樣,神甫也是那么硬從馬車上給拖了下來的。有一陣子直好像他會被扯成兩半,因為他的兩只腳跟座位糾纏不開了。最后,他就被拖進(jìn)門廳,拽上樓梯,推進(jìn)他的房間。在那里,他就像只口袋一樣被丟在沙發(fā)上。他說他決不付馬車錢,因為那不是他喊的。足足花了一刻鐘的時間向他解釋馬車還是坐了的。即使那樣,他還繼續(xù)爭辯著。

  “你們想坑我!”他說,一面向帥克和馬車夫擠了擠眼,“我們一路都是走來的?!?br/>
  但是忽然一陣他又慷慨起來,把荷包丟給馬車夫說:“好,全拿去吧。多一個銅板少一個銅板我不在乎。”

  其實,要是更精確些,他應(yīng)該說三十六個銅板,多一個少一個他不在乎,因為他的荷包里一共只有那么多。馬車夫把神甫搜了一遍,一面說著要打他的耳光。

  “好吧,你打我一下吧,”神甫說?!澳阋詾槲页圆蛔幔课医?jīng)得起你五下?!?br/>
  馬車夫從神甫的坎肩口袋里又摸出一枚五克郎銀幣才走了,一路抱怨自己倒楣,神甫耽誤了他的時間,又少給了錢。

  神甫好半天還沒入睡,因為他一再玩著新的花樣。他什么都想干:彈鋼琴、練跳舞、炸魚吃等等。但是,終于他還是入睡了。{{三}}

  早晨帥克走進(jìn)神甫的房間的時候,看到他斜倚在沙發(fā)上,心情很沮喪。

  “我記不清是怎么由床上爬起來,跑到沙發(fā)上的啦,”他說。

  “長官,您壓根兒也沒上過床,咱們一到這兒我馬上就將您扶到沙發(fā)上去了。別處我再也扶不動了?!?br/>
  “我都干了些什么事?我做了什么沒有?我是喝醉了嗎?”

  “長官,您簡直醉得一場糊涂,”帥克說?!罢f實話,您撒過小小一陣痙攣性的酒瘋。我看,長官,您最好還是換換衣服,洗一洗?!?br/>
  “我覺得真好像給誰狠狠揍過一通似的,”神甫抱怨說。“而且,我口渴得厲害。昨天我鬧得兇嗎?”

  “噢,沒什么,長官。至于您的口渴,那是因為昨天您喝多了。這口渴可不容易治。我認(rèn)得一個桌椅匠,他在一九一○年的除夕,有生頭一次喝醉了。第二天元旦,他口渴得厲害,而且心情懊惱,就買了條青魚吃,然后又喝起來了。他天天這樣,足足干了四年,什么辦法也沒有,因為每星期六他總買幾條青魚,吃上一個星期。這是我們第九十一聯(lián)隊的老軍曹長談起的一件惡性循環(huán)的故事?!?br/>
  神甫無精打采,苦苦地懊惱了一場。那陣子誰聽到他的談話,都會以為他經(jīng)常去聽禁酒主義者的演講的。

  “白蘭地是毒藥,”他肯定地說?!氨仨毷钦曝洸判?。甜酒也是一樣。上好的甜酒不多見,要是我此刻有點真正的櫻桃白蘭地,”他嘆了口氣,“我的腸胃一定可以立刻就好了?!?br/>
  于是,他摸摸衣袋,看看他的荷包。

  “好家伙,我就剩三十六個銅板了,把這沙發(fā)賣掉好不好?”他想了一想?!澳阏f呢?有沒有人想買只沙發(fā)?我可以對房東說,我把它借給人了;或者說,有人硬從我這兒搬走了。不,沙發(fā)隨它去吧。我派你去找施拿貝爾上尉,看他肯不肯借給我一百克郎,前天打牌時候他贏了點錢。要是他不肯借,到維爾索微斯兵營去找馬勒中尉試試看。那兒要是不成,再到哈拉德坎尼找費施爾上尉試一試。告訴他我得付馬料錢,而我把錢都花在酒上頭啦。要是他也不答理,那么咱們只好把這架鋼琴當(dāng)?shù)?,管它個鳥!別讓他們把你搪塞住,就說我已經(jīng)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你愛怎么編就怎么編吧,只要別空著手回來,不然我可就把你送到前線去。問施拿貝爾上尉他在哪兒買的櫻桃白蘭地,替我買上它兩瓶。”

  帥克把事情辦得很漂亮。他的天真和他的誠實樣子使人們完全相信了他說的話。他認(rèn)為對施拿貝爾上尉、費施爾上尉和馬勒中尉說神甫給不起馬料錢不相宜,可是他想最容易得到人們支持的,莫如說神甫付不出私生子的津貼了。于是,他在每個人那里都弄到了錢。

  當(dāng)他帶著三百克郎凱旋歸來的時候,神甫(這時已經(jīng)洗了澡,換上了干凈衣裳)大吃一驚。

  “我一下就全弄到手啦,”帥克說?!斑@樣我們明后天就不用再在錢上發(fā)愁了。事情一點不難辦,盡管施拿貝爾上尉那里我是央求禱告了好半天才弄到的。哼,那家伙可壞透了。但是當(dāng)我告訴他私生子津貼的話……”

  “私生子的津貼?”神甫重復(fù)一句,嚇了一跳。

  “是啊,長官,私生子的津貼。您知道,就是每星期給娘兒們多少錢。您不是要我隨便編嗎?我只能想出那個理由來?!?br/>
  “你可真給搞糟啦,”神甫嘆息了一下,然后在房里來回踱著。

  “簡直搞得亂七八糟?!彼ブX袋?!鞍?,我腦袋痛死了?!?br/>
  “他們問起是誰,我就把咱們街上一位耳朵聾了的老太婆的住址告訴他們啦,”帥克解釋說?!拔业谜找?guī)矩辦事,因為命令是命令??!我得想個說法,不能讓他們把我搪塞住?,F(xiàn)在外邊過道上有人等著搬那架鋼琴呢,我把他們找來,好讓他們替咱們把它抬到當(dāng)鋪里去。鋼琴一弄走可就好了。咱們既騰出地方,又落了錢。有幾天咱們可以用不著發(fā)愁了。要是房東問起咱們把鋼琴弄到哪兒去了,我就告訴他鋼琴里頭的弦斷了,把它送到工場去修啦。我已經(jīng)對看門的老太婆說過,這樣,等把鋼琴裝在運貨車上報走的時候,他們就不會覺得奇怪啦。沙發(fā)我也找到主顧了,是個舊木器商——我的一個朋友。他下午就來。目前一只皮沙發(fā)值很不少錢哩?!?br/>
  “你還干了些什么旁的沒有?”神甫問,仍然捧著腦袋,樣子很沮喪。

  “報告長官,您叫我買兩瓶像施拿貝爾買的那種櫻桃白蘭地,我買了五瓶。您看,現(xiàn)在我們手里有了存貨,就再也不會在酒上鬧饑荒了。趁著當(dāng)鋪這時候還沒關(guān)門,我看,把那架鋼琴送去好不好?”

  神甫用一個手勢作了回答,表明他這回楣算倒透了。一轉(zhuǎn)眼,鋼琴已經(jīng)搬到運貨車上運走了。

  帥克從當(dāng)鋪回來的時候,看見神甫坐在那里,面前擺著一瓶開了塞子的櫻桃白蘭地,正為著中午的肉排炸生了發(fā)著脾氣,他又醉醺醺的了。他向帥克表示從下一天起他一定要重新做人了。他說,喝烈性飲料就是不折不扣的唯物主義,而人生來是要過精神生活的。他這種哲學(xué)論調(diào)談了足有半個鐘頭。正當(dāng)他打開第三瓶酒的時候,那個舊木器商來了。神甫把沙發(fā)幾乎等于白送地賣給了他。他請木器商別忙著走,聊聊天,可是那買賣人使他很失望,他說他必得告辭,好去買一只便壺。

  “可惜這個東西我沒有,”神甫很抱歉地說。“不過一個人不能預(yù)備得那么齊全啊!”

  舊木器商走了以后,神甫和帥克又談了一陣體己話,隨談隨喝著另外一瓶酒。話題一部分是關(guān)于神甫個人對女人和紙牌的看法。他們聊了好半天,黃昏到來的時候帥克和神甫還沒談完。

  可是夜間,情勢不同了。神甫又恢復(fù)到前一天的樣子。

  這種牧歌式的插曲一直演到帥克對神甫說:

  “我夠了?,F(xiàn)在你得給我滾上床去乖乖睡個覺,聽見了嗎?”

  “好,好,親愛的孩子,我就滾上床去,”神甫咕映著說?!澳阌浀脝幔蹅兺诘谖灏啻^,我還替你做過希臘文的練習(xí)題呢!”

  帥克硬拔下他的靴子,脫了衣裳。神甫唯唯諾諾,但同時卻望空對著什么人抗議說:

  “諸位,你們看,”他對著碗柜說,“我的親戚對待我有多么兇呀!”

  “我不認(rèn)我這些親戚啦,”忽然他用堅決的口吻說,一面鉆進(jìn)被窩去?!熬褪翘斓囟几易鲗Γ乙膊徽J(rèn)他們啦。”

  屋子里回響著神甫的鼾聲。{{四}}

  大約就在這當(dāng)兒,帥克探望了一下他的老傭工摩勒太太。門是摩勒太大的表妹開的。她含了一泡眼淚告訴他,摩勒太太用輪椅把帥克送到軍醫(yī)審查委員會那天,她自己也被捕了。他們把她送到軍事法庭去審訊,由于找不到可以問她罪的證據(jù),就把她弄到施坦因哈夫拘留營去了。她來過一張明信片,帥克拿起家里珍藏的這宗東西讀起來:

  親愛的安茵卡:

  我們在這兒很書服,一切平安。睡在我隔必床上的人出水痘……這兒

  也有得天花的……不算這些,都很平安。

  我們吃的夠,并且檢土豆……做湯喝。我聽說帥克先生已經(jīng)……你打

  聽一下他埋在哪里,等打完了仗,好給他墳上放點先花。忘了告訴你,閣

  樓黑洞洞的角上有一匣子,內(nèi)有一只小狗,一只(犬更)崽子。但是自從

  我走后,它已經(jīng)幾個星期沒的下肚了……所以我想要喂已經(jīng)太晚了,小狗

  也已經(jīng)……

  信上橫蓋著一個粉色的戳子,上面寫著:“此函業(yè)經(jīng)帝國及皇家施坦因哈夫拘留營檢查?!?br/>
  “那只小狗早就死了?!蹦仗谋砻脝柩手f?!澳喼闭J(rèn)不出來您曾經(jīng)住過那個地方啦。我找了些裁縫住進(jìn)來,他們把這地方弄成像個客廳了。滿墻都是時裝圖片,窗口都是鮮花?!?br/>
  后來帥克又到瓶記酒館走走,看看發(fā)生了些什么事。帕里威茲太大看見他就說不賣酒給他,因為他多半是開小差出來的。

  “我丈夫為人再謹(jǐn)慎沒有了,”她說,開始彈起那個已成為古老的調(diào)調(diào)了?!氨M管他像胎里的孩子那樣純潔,如今,這個可憐人也進(jìn)了牢??墒怯腥藦能婈犂镩_了小差出來,卻逍遙自在。上星期他們又到這兒來搜捕你呢?!?br/>
  “我們本來要比你當(dāng)心多了,”她結(jié)束了她的高談闊論,“你看,我們有多么倒楣,不是人人都像你那樣走運呀。”

  帥克回去的時候已經(jīng)夜深了,神甫還沒回家。他到天亮才回去,把帥克叫醒,說:

  “明天咱們給軍隊做彌撒。煮點黑咖啡,里面擱上點甜酒。或者做點淡甜酒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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