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到汽車旁邊站著。有好幾分鐘誰也沒有出聲。朱利安上校把煙盒遞過來，挨個向大家敬煙。費弗爾臉色灰白，看來方才的消息對他打擊不輕。我注意到他捏著火柴的手在不住地顫抖。那個流浪藝人停下手里的風琴，手捧帽子，拄著拐杖朝我們走來。邁克西姆給了他兩個先令。接著，他又回到風琴旁，奏起另一支曲子。教堂大鳴鐘敲了六下。費弗爾開始說話了，臉上依然沒有一點兒血色，佯裝無所謂的口吻也掩不住內(nèi)心的膽怯。他垂著眼睛沒朝誰望，只顧瞅著手里的煙卷，同時還不住地在指縫間轉(zhuǎn)動著它?！坝姓l知道，”他說，“癌這玩意兒傳染不傳染？”
沒人答理他。朱利安上校聳聳肩。
“我做夢也沒想到過，”費弗爾前言不搭后語地說?！八m得好緊，甚至對丹尼也不透口風。這事他媽的實在駭人，是不是？誰也不會把這件事兒同呂蓓卡聯(lián)系在一起的。你們幾位想不想去喝一杯？這事兒我完全估計錯啦，錯了就承認，我可不在乎。癌癥！哦，我的老天！”
他斜靠在汽車車身上，雙手遮住眼睛?！敖心莻€搖風琴的混蛋滾開，”他說?！澳枪砺曇魧嵲诮腥耸懿涣恕！?br/>
“要是我們自己走開不更省事？”邁克西姆說?！澳憧砷_得了自己的車？要不就讓朱利安替你開？”
“讓我歇一會兒?！辟M弗爾咕噥著說。“我會恢復過來的。你不明白，這件事真他媽的像當頭一捧。”
“喂，看在上帝面上，振作起來，”朱利安上校說。“要是您想喝一杯，就回到屋里向貝克要去。我想他一定知道怎么治療驚厥癥。別在大街上出洋相?！?br/>
“噢，你們神氣了，沒事了，”費弗爾站直身子，望著朱利安上校和邁克西姆?！澳銈冊贈]有什么可擔心的了。邁克西姆現(xiàn)在占了上風，不是嗎？而你則算是找到了呂蓓卡自殺的動機。只要你開一下尊口，貝克就會分文不取把白紙黑字的證詞給你送上門來。由于出了這番力，你就可以每周到曼陀麗美餐一頓，沾沾自喜。不用說，邁克斯生下第一個娃娃還會請你當教父?！?br/>
“我們是不是上車走吧？”朱利安對邁克西姆說?！拔覀兛梢赃呑哌呑飨乱徊降拇蛩??！?br/>
邁克西姆打開車門，朱利安上校鉆了進去。我在前面的老位子上坐定。費弗爾仍然靠在他那輛車的車身上，沒有動彈?！胺顒衲氵€是直接回你的住處，上床去睡一覺，”朱利安上校不客氣地說?！伴_車時慢著點，要不然，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因撞死了人而坐班房的。以后你我再不會見面了，所以還是趁現(xiàn)在提醒你一句：我作為一個行政官，手里還有那么點權(quán)力。你要是以后再在克里斯或者本地區(qū)露面，就會嘗到那點權(quán)力的厲害。敲詐勒索可不是什么好行當，費弗爾先生。我們這一帶的人知道該怎么對付訛詐，盡管在你看來這或許有點新鮮?！?br/>
費弗爾的目光緊緊盯著邁克西姆。他的臉色已不像剛才那樣灰白。嘴角又浮起那種眼熟的、叫人討厭的微笑?！安诲e，這次你交了好運，邁克斯，是嗎？”他慢悠悠地說?！澳阋詾槟阙A了，是不？要知道，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再說我也不會放過你的，不過是以另外一種方式……”
邁克西姆一邊把車發(fā)動起來，一邊問：“你還有什么別的要說嗎？要是有話，最好還是趁現(xiàn)在說?！?br/>
“不，”費弗爾說?！皼]什么要說了，我不想耽擱你們。請便吧?！彼说饺诵械郎?，嘴角仍掛著那絲隱笑。汽車開動了，在拐彎時，我回頭一望，看見他站在原地盯著我們瞧。他朝我們揮揮手，還哈哈笑著。
汽車向前疾駛，大家都沉默著。過了一會兒，利朱安上校才開口說話；“他已經(jīng)沒門啦。他那么笑著揮手，無非是虛張聲勢的花招。這些家伙全是一路貨。他現(xiàn)在沒有一丁點兒可以起訴的理由。貝克的證詞足以駁得他啞口無言?！?br/>
邁克西姆沒作聲。我打眼角瞅了他一眼，看不出他臉上有什么表示?！拔沂冀K覺得，解決問題的關(guān)鍵就在貝克身上，”朱利安上校說?！澳敲赐低得丶s大夫看病，甚至對丹弗斯太太也要瞞著。你瞧，她自己也早有懷疑，知道自己得了什么暗疾。當然，這是種可怕的毛病，非?？膳?，足以讓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嚇昏頭?！?br/>
汽車沿著筆直的公路繼續(xù)向前。電線桿、長途汽車、敞篷賽車、相互間隔一定距離的帶新辟花園的小型別墅，在我眼前紛紛閃過，在我腦子里交織成一幅幅畢生難忘的圖案。
“我看你從來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的吧，德溫特？”朱利安上校說。
“沒有，”邁克西姆說?！皼]有想到?！?br/>
“當然羅，有些人對這東西懷有一種病態(tài)的恐懼，”朱利安上校說?！坝绕涫菋D女。你妻子想必就是這樣。她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怕這個。她沒有勇氣面對病痛的折磨。不管怎么說，她總算免受了那一番話罪?！?br/>
“哦，”邁克西姆說。
“我想，假使我在克里斯和郡里悄悄放點風，就說倫敦有位醫(yī)生為我們提供了她自殺的動機，這不至于有什么壞處吧，”朱利安上校說?！盁o非是防個萬一，免得別人說閑話。你知道，世上的事兒很難說。有時候人就是那么古怪。要是讓他們知道德溫特夫人當時得了癌癥，說不定你倆的處境會好得多?！?br/>
“哦，”邁克西姆說，“是的，我明白?！?br/>
“說來真有點莫名其妙，也叫人惱火，”朱利安上校慢條斯理地說，“稍微有點什么事，就會在鄉(xiāng)下慢慢傳開，搞得沸沸揚揚。我真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不幸的是實際情況偏偏就是這樣。我并不是說，我預料這事兒會引起什么風波。不過還是防患于未然的好。對一般人來說，只要一抓到機會，就會捕風捉影地編造出一些最離奇的謠言來?！?br/>
“哦，”邁克西姆說。
“你和克勞利當然可以管住曼陀麗以及莊園上的人，不讓他們胡說八道；克里斯那兒，我有辦法對付。我還要關(guān)照一下我女兒。她同一大群年輕人過從甚密，而這些人正是說慌傳謠的好手。我想報紙大概不會再來糾纏你們了，這倒是件好事。過一兩天你就會發(fā)現(xiàn)報上不再提這件事啦！”
“哦，”邁克西姆說。
汽車穿過北郊，重又來到芬奇利和漢普斯特德。
“六點半了，”朱利安上校說?！澳銈兇蛩阍趺礃?？我有個妹妹住在圣約翰園林。我想對她來次突然襲擊，在她那兒叨擾一頓晚飯，然后從帕了頓車站搭末班車回去。我知道她這一星期都呆在家里。我相信她見到你們兩位一定也很高興。”
邁克西姆猶豫地看了我一眼?！岸嘀x你盛情相邀，”他說。“不過，我想我們還是趕自己的路吧。我得給弗蘭克掛個電話，還有這樣那樣的一些事情要辦。我想我們還是找個什么地方隨便吃點什么，然后再起程趕路，途中找個小客店過夜。我想我們就準備這么辦?！?br/>
“當然，”朱利安上校說，“我完全理解。你可以把我送到我妹妹的住處嗎？就在愛文紐路的一個拐角上。”
我們來到他妹妹那幢屋子面前，邁克西姆在離大門幾步遠的地方停車。“你今天為我們勞累奔走，”他說，“真不知該怎么感謝你才好。我不說你也知道我心里的感情。”
“親愛的朋友，”朱利安上校說，“我很樂意為你效勞。要是我們早知道貝克所了解的情況，當然就不會有這么一番奔波了。不過，現(xiàn)在也不必再把這事兒擱在心上。你得把這件事當作生活中一段極不愉快、極為不幸的插曲，忘個干凈。我敢肯定，費弗爾今后不會再來找你的麻煩。如果他再來，我希望你能馬上告訴我。我知道怎么對付他?！彼@出汽車，隨手撿起外衣和地圖、“要是我處在你們的地位，”他嘴上這么說，眼光卻不直接對著我們，“倒是有意離開一段時間。短期休假一次?；蛟S到國外走一遭?！?br/>
我們倆沒有接口。朱利安上校胡亂摺疊著手里的地圖。“每年這時候，瑞士是個游覽的好地方，”他說?！拔矣浀?，有一次我女兒過假期，我們一家上那兒去休息，玩得痛快極了。在那兒散步，令人心曠神怡?！彼P躇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暗綍r候冒出某些小小的麻煩倒也不是絕對沒有可能，”他說?！拔也皇钦f費弗爾會鉆出來作梗，而是怕本地有人說閑話。誰也摸不準這一陣泰勃都對別人說些什么，翻來復去嘮叨些什么來著。當然啦，全是無稽之談。可你也知道那句老話，對不？眼不見心不想。被議論的對象不在眼前，流言蜚語就會隨之絕跡。這就是世道常情?！?br/>
他站著檢點自己的隨身用品。“我想沒丟下什么吧。地圖，眼鏡，手杖，外衣。齊啦。好吧，二位再位。別過分疲勞。今天一直真夠受的。”
他走進大門，步上臺階。我看見有個婦人走到窗前，朝來客微笑著招手。我們的汽車向前駛?cè)?，到路口拐了個彎。我靠在椅背上，閉起眼睛。現(xiàn)在又剩下我們兩個了，心頭的重負業(yè)已卸去，真有一種幾乎無法消受的輕松之感，好似膿腫一下子穿了頭。邁克西姆沉默不語。我覺得他的手按在我手上。我們在車水馬龍中穿行，可是我對這一切都視而不見。我只聽見公共汽車駛過時發(fā)出的隆隆聲，出租汽車喇叭的嘟嘟聲，這是倫敦市內(nèi)無法規(guī)避、永不停息的喧囂，但我不屬于這個嘈雜的世界。我在另一片清涼、安寧、粵寂的樂土之上休想。沒有什么再能傷害我們。我們已經(jīng)安然度過了險關(guān)。
待到邁克西姆停車，我才張開眼睛，坐直身子。我們停在索霍區(qū)的一條小街上，對面是一家小飯店，像這樣的小飯店這兒街上比比皆是。我頭昏眼花，茫然無措地四下張望。
“你累了，”邁克西姆簡短地說?！坝逐I又累，一步也走不動啦。吃些東西，精神會提起來的。我也是。我們這就進去弄點吃的。我也可以給弗蘭克掛個電話?！?br/>
我們走出汽車。店里幽暗而涼爽，除了老板、一個侍者和柜臺后面的一個姑娘外，空無一人。我們朝角落里的一張餐桌走去。邁克西姆開始點飯菜?！半y怪費弗爾想喝酒，”他說?！拔乙蚕牒纫槐?。你也需要喝點。就來點白蘭地吧?！?br/>
老板是個胖子，臉上笑容可掬。他給我們拿來幾個裝在紙袋里的長條子薄面包卷，面包烘得到家，又松又脆。我拿起一片，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我的白蘭地蘇打酒味和潤，喝下去周身發(fā)熱，自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意。
“吃完了飯，我們從從容容地趕路，用不著那么匆忙了，”邁克西姆說?！巴砩咸鞖庖矔鏊Ｑ赝疚覀兛梢哉覀€宿夜的地方。明天一早再繼續(xù)趕路，回曼陀麗去?！?br/>
“好的，”我說。
“你當真不愿到朱利安妹妹家吃晚飯，然后搭末班車回家？”
“不。”
邁克西姆喝完了酒。他那雙眼睛這時看上去顯得特別大，眼眶四周圍了一目陰影，那陰影在蒼白面容的襯托下益發(fā)顯得濃黑。
“依你看，”他說，“朱利安猜透了幾分真情？”
我的目光越過玻璃杯口端詳著他。我沒有作聲。
“他知道的，”邁克西姆慢慢地說?！八斎恢馈！?br/>
“即使他知道，”我說，“也決不會聲張開去。不會，決不會?！?br/>
“是的，”邁克西姆說?！笆堑??！?br/>
他又向老板要了杯酒。我們就在這幽暗的角落里靜靜坐著，享受這一刻的安已。
“我相信，”邁克西姆說，“呂蓓卡對我撒謊是有算計的，這是她最后玩弄的騙人絕招。她故意引我動手殺了她。而事情的全部后果，她都已預見到了，所以她才那么縱聲大笑，臨死前還站在那兒笑。”
我沒有作聲，只顧埋頭喝我的白蘭地蘇打。一切全過去了，一切都已了結(jié)。這事再也沒什么大不了，邁克西姆再也不必為此臉色發(fā)白，惴惴不安。
“這是她最后一次的惡作劇，”邁克西姆說?！耙彩鞘侄巫罡呙鞯囊淮?。甚至到現(xiàn)在，我也不能確定她是不是終究得勝了?！?br/>
一你說到哪兒去啦？她怎么可能得勝呢？”我說。
“我也不知道，”他說?！拔也恢??！彼豢诤认碌诙?，然后從桌旁站起?！拔疫@就去給弗蘭克打電話，”他說。
我在角落里坐著，一會兒侍者給我端來一盤海味。那是盤龍蝦，熱氣騰騰，色香味俱佳。我也喝了第二杯白蘭地蘇打。就這么坐在那小店里，什么也不必放在心上，真讓我感到舒服安適。我朝侍者微微一笑。不知怎么地，我忽然操起法語，要他再來點面包。小店里的氣氛安寧、愉快、友好。邁克西姆和我總算在一起了。一切都已過去了。一切都已了結(jié)。呂蓓卡死了。呂蓓卡再也無法來傷害我們。正像邁克西姆斯說，她要了最后一次的惡作劇，現(xiàn)在可再也不能捉弄我們了。隔了十分鐘，邁克西姆回到餐桌邊。
“怎么樣，”我問，聲音聽上去飄忽而遙遠，“弗蘭克怎么樣？”
“弗蘭克沒什么，”邁克西姆說?！八谵k事處里，從四點鐘就一直在等我的電話。我把經(jīng)過情況對他說了。他很高興，像是松了口氣?！?br/>
“哦，”我說。
“不過出了件事，”邁克西姆慢騰騰地說，眉頭又皺了起來?！八f丹弗斯太太突然不辭而別。她走了，失蹤了。她對誰也沒說什么，一整天像是都在忙著收拾行李，把自己房里的東西搬了個空。四點鐘光景，車站來人替她搬運箱子。弗里思打電話給弗蘭克報告了這情況，弗蘭克要弗里思轉(zhuǎn)告丹弗斯太太，讓她上辦事處去一次。他等了好久，可她一直沒去。就在我打電話前十分鐘，弗里思又打電話給弗蘭克，說是曾有人給丹弗斯太太掛了個長途電話，是他給轉(zhuǎn)過去并由她在自己房里接聽的。這大概是在六點十分左右。到了六點三刻，弗里思去敲她房門，走進去一看已是人去樓空，她的臥室也是空空如也。他們四出尋找，可就是不見她的蹤影。她大概走了。她出屋子后一定是直穿樹林而去的。她根本沒有打莊園門口那兒經(jīng)過?！?br/>
“這豈不是件好事？”我說?！懊馊ノ覀儾簧俾闊Ｎ覀兎凑t早得把她打發(fā)走。我相信，對這件事她也猜到了幾分。昨晚上她的臉部表情真怕人。剛才來的路上，我就一直在車子里想著她那表情?！?br/>
“事情有點不對頭，”邁克西姆說。“有點不妙?！?br/>
“她已經(jīng)山窮水盡啦，”我爭辯說。“如果她走了，豈不更好。給她打電話的肯定是費弗爾。他一定把貝克的情況對她說了。他也會把朱利安上校的話告訴她的。朱利安上校說了，要是他們再敢來敲詐，就讓我們告訴他。量他們也不敢。他們不會這么干的，風險太大啦?！?br/>
“我倒不是擔心他們再來敲詐，”邁克西姆說。
“他們還能施展什么別的花招呢？”我說。“我們該聽從朱利安上校的勸告，不要再去想它。一切都過去了，親愛的，一切都已了結(jié)。我們應(yīng)當跪下感謝上帝，總算讓這件事結(jié)束了?！?br/>
邁克西姆沒有應(yīng)答，雙眼直瞪著發(fā)楞。
“你的龍蝦要涼了，”我說?！翱斐园桑H愛的。吃下去提提精神。你肚子里要填些東西。你累了?！蔽业倪@些話都是他剛才對我說過的。我覺得自己這會兒來了精神，體力也恢復了。現(xiàn)在是我在照料他。他困乏倦怠，面容蒼白。我則已從虛弱和疲勞中恢復過來，現(xiàn)在反倒是他在那兒受著這件事情余波的折磨。這只是因為他又餓又累的緣故。其實，還有什么要牽揚掛肚的呢？丹弗斯太太走了。我們也該為此感謝上蒼。一切竟讓我們這么順順當當?shù)貙Ω哆^去了，真是諸事順遂?！翱彀妖埼r吃了，”我說。
日后人們可得對我刮目相看。我不會再在仆人面前拘謹怕羞，窘態(tài)畢露。丹弗斯太太走了，我要慢慢學會操持家政。我還要到廚房里去見見廚子。仆人都會喜歡我，敬重我，要不了多久，全會按著我的意思辦事，就好像丹弗斯太太從來沒掌過發(fā)號施令的大權(quán)。對莊園的事務(wù)我也要逐步熟悉起來。我可以請弗蘭克給我詳詳細細講解。我相信弗蘭克是喜歡我的。我也喜歡他。我要親自過問莊園事務(wù)，了解經(jīng)營管理的情況：大家在農(nóng)莊上干些什么；地里的活計又是怎樣安排的。也許我也會親自動手搞點園藝，到時候，我要讓花園稍稍變變樣。晨室窗前那一塊豎在森林之神塑像的小方草坪，我就不大喜歡。得把那尊森林之神請出去。有成堆的事情可以讓我一點一點地去做。人們上我們這兒來作客或小住，我也不在乎。為他們布置住房，擺設(shè)鮮花和書籍，準備菜肴，也自有一番樂趣。我們還會有孩子。我們一定會有孩子。
我突然聽見邁克西姆說：“你吃完了嗎？我不想吃什么了?！彼殖〉昀习宸愿懒艘痪洌骸霸賮肀Х?，特濃的清咖啡。請把帳單開出來。”
我不明白為什么這么急著要走。小飯館里很舒適，又沒有什么急事等著我們?nèi)ヌ幚?。我真喜歡這么坐著，頭靠在沙發(fā)背上，悠然閑適，如癡似醉地籌劃著將來的日子。我可以久久地這么坐下去。
我隨著邁克西姆走出飯館，步履有點踉蹌，還打著呵欠?！奥犞?，”等我們走到人行道上，他對我說，“如果我把你安頓在后座里，再給你蓋上毛毯，你是不是可以湊合著在車里睡一覺？那兒有靠墊，還有我的上衣?！?br/>
“我們不是要找個地方過夜嗎？”我茫然地說?！巴局须S便找個旅館?！?br/>
“這我知道，”他說?！翱晌椰F(xiàn)在覺得今晚非趕回去不可。你總不至于不能在后座里過一夜吧？”
“行啊，”我沒有把握地說。“我想行吧。”
“現(xiàn)在七點三刻，如果我們此刻起程，兩點半以前就可以到家，”他說。“路上行人車輛不會很多?！?br/>
“你會累壞的，”我說。“完全累垮的。”
“不，”他搖了搖頭?！拔覜]關(guān)系。我要趕回去。情況有點不對頭。是的，情況不妙。我一定要趕回去。”
他神情焦灼，臉色異樣。他拉開車門，動手在后座鋪放毛毯和靠墊。
“會出什么事？”我問。“真是奇怪，現(xiàn)在一切都過去了，干嗎還這么煩惱不安。我真不明白?！?br/>
他沒有答話。我爬進汽車，在后座上躺下，兩腿蜷縮在身子下面。他替我蓋上毯子。這樣倒也很舒服，比我想象的舒服多了。我把靠墊塞在頭底下。
“行嗎？”他說?！澳阌X得還可以湊合嗎？”
“可以，”我微笑著說?！拔椰F(xiàn)在很好。會睡著的。我也不想在路上耽擱了。還是這樣早點趕到家的好。待我們趕到曼陀麗，離天亮還有好大一會工夫呢?！?br/>
他跨進前座車門，發(fā)動引擎。我闔上眼皮。汽車向前駛?cè)?，我感到身子底下的彈簧在微微跳動。我把臉緊貼著靠墊。汽車平穩(wěn)而有節(jié)奏地顛動著，我思想的脈博也合著這種節(jié)拍跳動。我一闔上眼睛，就有無數(shù)的影像在我眼前映現(xiàn)——見到過的、經(jīng)歷過的、還有已被遺忘的件件往事，紛亂地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一幅莫名其妙的圖像：范·霍珀夫人帽子上的鳥羽，弗蘭克餐室里硬邦邦的直靠背椅子，曼陀麗西廂的大窗，化裝舞會上那位春風滿面的太太所穿的肉色衣裙，行走在蒙特卡洛附近公路的一位農(nóng)家女。
有時，我看到杰斯珀在草坪上追逐蝴蝶；有時，我又看到貝克大夫家那頭蘇格蘭（犭更）犬蹲在躺椅旁搔耳朵；一會兒是今天給我們指點大夫住宅的那個郵差；一會兒又是克拉麗斯的母親，她在后客廳里擦抹椅子請我坐下。貝恩沖著我傻笑，雙手捧著海螺；主教夫人問我是否有意留下用茶。我仿佛觸到自己床上清涼舒適的被單，又像踏上了海灣處砂礫地上的圓卵石。我仿佛聞到林中羊齒、濕苔薛以及枯殘杜鵑花散發(fā)出來的氣味。我墜入時斷時續(xù)的迷糊狀態(tài)之中，不時又驀地驚醒，意識到自己是蜷縮在咫尺車座之內(nèi)，還看到前座上邁克西姆的背影。剛才暮色蒼茫。此時已是夜色沉沉。來往車輛的車燈打在路面上，路旁村落里的農(nóng)舍已拉上窗簾，里面透出點點燈火。我不時稍稍挪動一下身子，仰面朝天；隨后又昏昏睡去。
浮現(xiàn)在我眼前的曼陀麗屋內(nèi)的樓梯，丹弗斯太太身穿黑衣站在樓梯頂端，正等我走上去?？墒堑任遗郎蠘翘?，她卻從拱門底下一步步向后退，轉(zhuǎn)眼不見了。我四下找尋，卻不見她的蹤影。忽然，她的頭從一扇黑洞洞的房門里伸出來盯著我看。我失聲呼叫，她一晃又不見了。
“什么時候了？”我大聲問?！笆裁磿r候了？”
邁克西姆掉過頭來。在漆黑的車子里，他那張臉越發(fā)顯得蒼白，如同幽靈一般。“十一點半，”他說?！拔覀円呀?jīng)趕完了一半路程，設(shè)法再睡一會?！?br/>
“我口渴，”我說。
到了下一個小鎮(zhèn)，他停下車。汽車維修站的工人說他老婆還沒有上床，可以給我們燒點茶。我們走出汽車，站在維修站里。我伸伸腿，跺跺腳，給發(fā)麻的四肢活活血。邁克西姆抽了一支煙。寒意侵人。維修站的門開著，冷風嗖嗖地吹進來；鐵皮屋頂在風中軋軋作響。我渾身哆嗦，趕緊將上衣鈕扣扣緊。
“是啊，今兒晚上冷得夠嗆，”維修站工人一面搖著油泵，一面說?！敖裉煜挛缣鞖夂孟裢蝗蛔兞?。今年夏天的最后一陣熱浪過去了。要不了多久，我們就得考慮烤火啦。”
“倫敦市里還真熱，”我說。
“是嗎？”他說?！斑?，他們那兒總是熱天大熱，冷天奇冷，不是嗎？而我們這兒，臨到刮風下雨總是首當其沖。天亮以前，海岸那兒就要起大風了?！?br/>
他老婆給我們拿來了茶。茶水有股焦苦味，不過喝下去熱乎乎的，挺舒服。我貪婪地喝著，心里很感激。邁克西姆已經(jīng)在看表了。
“我們得走了，”他說。“差十分十二點?！蔽乙酪啦簧岬仉x開維修站這個避風的好去處。寒風刮在我面頰上。星斗滿天，夜空里還飄著幾絲云影?！笆茄?，”維修站工人說，“今年的夏天就這么過了?！?br/>
我重新爬進汽車，鉆到毯子底下。汽車繼續(xù)向前駛?cè)?。我閉上眼睛，眼前出現(xiàn)了那個裝了條木頭假腿的搖風琴的流浪藝人。那支《皮卡蒂的玫瑰》的曲子，合著汽車的顛簸節(jié)奏，在我腦中縈繞口旋。仿佛弗里思和羅伯特端著茶走進藏書室來；莊園看門人的老婆朝我匆匆一點頭，就忙著招呼她孩子進屋去。我看見海灣小屋里的游艇模型，還有蒙在那上面的一層細塵。我看見小桅桿上掛滿蜘蛛網(wǎng)，聽到屋頂上的漸瀝雨聲和大海的濤聲?；秀敝校蚁氲叫腋９热?，幸福谷卻無處可尋。四周密林層層，幸福谷已不復存在。只見樹影森森，蕨叢遍地。貓頭鷹發(fā)出凄唳悲嗚。月亮在曼陀麗窗戶上輝閃?；▓@里長滿蕁麻，足有十英尺、二十英尺之高。
“邁克西姆！”我叫起來?！斑~克西姆！”
“嗯，”他說?！皠e怕。我在這兒?！?br/>
“一個夢，”我說?！拔易隽藗€夢?！?br/>
“什么夢？”他說。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br/>
我重又墮入動蕩紊亂的夢的深淵。我像是在晨室里寫信，準備發(fā)送請柬。我握著一支粗桿黑墨水筆，一封一封寫個沒完?？墒堑任页切懞玫恼埣碜屑氁豢?，卻發(fā)現(xiàn)上面的筆跡全然不是我那手方體小字，而是一種細長斜體字，筆劃奇特地向上聳起。我把話束從吸墨紙臺旁推開，把它們藏起。我站起身，走到鏡子前，鏡子里有張臉正盯著我望，那不是我自己的臉，而是一張極其蒼白、極其俏麗的臉蛋，周圍襯著烏云般的柔發(fā)。那雙眼睛瞇縫著，露出笑意。那兩片嘴唇慢慢張開。鏡子里的臉回瞪了我一眼，大笑起來。接著，我又看見她坐在自己臥室梳妝臺前的椅子上，邁克西姆在替她梳理頭發(fā)。他把她的頭發(fā)握在手里，一面梳理，一面慢慢把它編成一股又粗又長的辮子。辮子像條蛇似地扭動起來，他用雙手將它抓住，隨后一邊朝呂蓓卡微笑，一邊往自己的頸脖上繞。
“不行，”我大聲尖叫。“不行，不行。我們一定得去瑞士。朱利安上校說過，我們一定得去瑞士。”
我感到邁克西姆的手按在我臉上?！霸趺蠢?？”他說?！霸趺椿厥?？”
我坐起身子，掠開披散在面頰上的頭發(fā)。
“我睡不著，”我說?！皼]法睡了?！?br/>
“你一直在睡，”他說?！耙呀?jīng)睡了兩個小時?，F(xiàn)在是兩點一刻。離蘭因鎮(zhèn)只有四英里了。”
寒氣更加逼人。我在漆黑一團的汽車里直打哆嗦。
“讓我坐到你身邊來，”我說。“三點鐘以前我們就可以到家。”
我翻過椅背，坐在他身旁，透過擋風玻璃凝望著前方。我把手擱在他膝上。我的上下牙齒在不住地格格打戰(zhàn)。
“冷吧，”他說。
“是的，”我說。
我們面前是起伏的群山，一會兒隆起，一會兒下沉，一會又再度隆起。四周夜色深沉。星星已經(jīng)隱去。
“你說幾點啦？”我問。
“兩點二十分，”他說。
“奇怪，”我說?！扒颇莾?，那些山頭后邊，天色像是正在破曉。不過這不可能。時間還早?！?br/>
“方向不對，”他說?！澳鞘俏髅?。”
“這我知道，”我說?！罢婀?，不是嗎？”
他沒有回答，我繼續(xù)注視著夜空，而就在我凝目遠眺的同時，天際似乎益發(fā)明亮了，就像抹染著日出時射出的第一束火紅霞光。那霞光漸漸地向整個天空撒開。
“只有在冬天才看得到北極光，是嗎？”我說。“夏天看不到吧？”
“那不是北極光，”他說。“那是曼陀麗?！?br/>
我朝他瞥了一眼，看清了他的臉，看清了他的眼睛。
“邁克西姆，”我說。“邁克西姆，怎么回事？”
他加快車速，全速疾駛。汽車翻上前面的那座山頭，我們看見蘭因就躺在我們腳下的一片凹地里。我們的左方是一條銀帶似的大河，河面逐漸開闊，向六英里外克里斯處的河口伸展開去。通往曼陀麗的大路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今夜沒有月光。我們頭頂上的夜空漆黑一片，可是貼近地平線那兒的天幕卻全然不是那樣。那兒一片猩紅，就像鮮血在四下飛濺?；鹛炕译S著咸澀的海風朝我們這兒飄來。
沒人答理他。朱利安上校聳聳肩。
“我做夢也沒想到過，”費弗爾前言不搭后語地說?！八m得好緊，甚至對丹尼也不透口風。這事他媽的實在駭人，是不是？誰也不會把這件事兒同呂蓓卡聯(lián)系在一起的。你們幾位想不想去喝一杯？這事兒我完全估計錯啦，錯了就承認，我可不在乎。癌癥！哦，我的老天！”
他斜靠在汽車車身上，雙手遮住眼睛?！敖心莻€搖風琴的混蛋滾開，”他說?！澳枪砺曇魧嵲诮腥耸懿涣恕！?br/>
“要是我們自己走開不更省事？”邁克西姆說?！澳憧砷_得了自己的車？要不就讓朱利安替你開？”
“讓我歇一會兒?！辟M弗爾咕噥著說。“我會恢復過來的。你不明白，這件事真他媽的像當頭一捧。”
“喂，看在上帝面上，振作起來，”朱利安上校說。“要是您想喝一杯，就回到屋里向貝克要去。我想他一定知道怎么治療驚厥癥。別在大街上出洋相?！?br/>
“噢，你們神氣了，沒事了，”費弗爾站直身子，望著朱利安上校和邁克西姆?！澳銈冊贈]有什么可擔心的了。邁克西姆現(xiàn)在占了上風，不是嗎？而你則算是找到了呂蓓卡自殺的動機。只要你開一下尊口，貝克就會分文不取把白紙黑字的證詞給你送上門來。由于出了這番力，你就可以每周到曼陀麗美餐一頓，沾沾自喜。不用說，邁克斯生下第一個娃娃還會請你當教父?！?br/>
“我們是不是上車走吧？”朱利安對邁克西姆說?！拔覀兛梢赃呑哌呑飨乱徊降拇蛩??！?br/>
邁克西姆打開車門，朱利安上校鉆了進去。我在前面的老位子上坐定。費弗爾仍然靠在他那輛車的車身上，沒有動彈?！胺顒衲氵€是直接回你的住處，上床去睡一覺，”朱利安上校不客氣地說?！伴_車時慢著點，要不然，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因撞死了人而坐班房的。以后你我再不會見面了，所以還是趁現(xiàn)在提醒你一句：我作為一個行政官，手里還有那么點權(quán)力。你要是以后再在克里斯或者本地區(qū)露面，就會嘗到那點權(quán)力的厲害。敲詐勒索可不是什么好行當，費弗爾先生。我們這一帶的人知道該怎么對付訛詐，盡管在你看來這或許有點新鮮?！?br/>
費弗爾的目光緊緊盯著邁克西姆。他的臉色已不像剛才那樣灰白。嘴角又浮起那種眼熟的、叫人討厭的微笑?！安诲e，這次你交了好運，邁克斯，是嗎？”他慢悠悠地說?！澳阋詾槟阙A了，是不？要知道，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再說我也不會放過你的，不過是以另外一種方式……”
邁克西姆一邊把車發(fā)動起來，一邊問：“你還有什么別的要說嗎？要是有話，最好還是趁現(xiàn)在說?！?br/>
“不，”費弗爾說?！皼]什么要說了，我不想耽擱你們。請便吧?！彼说饺诵械郎?，嘴角仍掛著那絲隱笑。汽車開動了，在拐彎時，我回頭一望，看見他站在原地盯著我們瞧。他朝我們揮揮手，還哈哈笑著。
汽車向前疾駛，大家都沉默著。過了一會兒，利朱安上校才開口說話；“他已經(jīng)沒門啦。他那么笑著揮手，無非是虛張聲勢的花招。這些家伙全是一路貨。他現(xiàn)在沒有一丁點兒可以起訴的理由。貝克的證詞足以駁得他啞口無言?！?br/>
邁克西姆沒作聲。我打眼角瞅了他一眼，看不出他臉上有什么表示?！拔沂冀K覺得，解決問題的關(guān)鍵就在貝克身上，”朱利安上校說?！澳敲赐低得丶s大夫看病，甚至對丹弗斯太太也要瞞著。你瞧，她自己也早有懷疑，知道自己得了什么暗疾。當然，這是種可怕的毛病，非?？膳?，足以讓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嚇昏頭?！?br/>
汽車沿著筆直的公路繼續(xù)向前。電線桿、長途汽車、敞篷賽車、相互間隔一定距離的帶新辟花園的小型別墅，在我眼前紛紛閃過，在我腦子里交織成一幅幅畢生難忘的圖案。
“我看你從來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的吧，德溫特？”朱利安上校說。
“沒有，”邁克西姆說?！皼]有想到?！?br/>
“當然羅，有些人對這東西懷有一種病態(tài)的恐懼，”朱利安上校說?！坝绕涫菋D女。你妻子想必就是這樣。她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怕這個。她沒有勇氣面對病痛的折磨。不管怎么說，她總算免受了那一番話罪?！?br/>
“哦，”邁克西姆說。
“我想，假使我在克里斯和郡里悄悄放點風，就說倫敦有位醫(yī)生為我們提供了她自殺的動機，這不至于有什么壞處吧，”朱利安上校說?！盁o非是防個萬一，免得別人說閑話。你知道，世上的事兒很難說。有時候人就是那么古怪。要是讓他們知道德溫特夫人當時得了癌癥，說不定你倆的處境會好得多?！?br/>
“哦，”邁克西姆說，“是的，我明白?！?br/>
“說來真有點莫名其妙，也叫人惱火，”朱利安上校慢條斯理地說，“稍微有點什么事，就會在鄉(xiāng)下慢慢傳開，搞得沸沸揚揚。我真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不幸的是實際情況偏偏就是這樣。我并不是說，我預料這事兒會引起什么風波。不過還是防患于未然的好。對一般人來說，只要一抓到機會，就會捕風捉影地編造出一些最離奇的謠言來?！?br/>
“哦，”邁克西姆說。
“你和克勞利當然可以管住曼陀麗以及莊園上的人，不讓他們胡說八道；克里斯那兒，我有辦法對付。我還要關(guān)照一下我女兒。她同一大群年輕人過從甚密，而這些人正是說慌傳謠的好手。我想報紙大概不會再來糾纏你們了，這倒是件好事。過一兩天你就會發(fā)現(xiàn)報上不再提這件事啦！”
“哦，”邁克西姆說。
汽車穿過北郊，重又來到芬奇利和漢普斯特德。
“六點半了，”朱利安上校說?！澳銈兇蛩阍趺礃?？我有個妹妹住在圣約翰園林。我想對她來次突然襲擊，在她那兒叨擾一頓晚飯，然后從帕了頓車站搭末班車回去。我知道她這一星期都呆在家里。我相信她見到你們兩位一定也很高興。”
邁克西姆猶豫地看了我一眼?！岸嘀x你盛情相邀，”他說。“不過，我想我們還是趕自己的路吧。我得給弗蘭克掛個電話，還有這樣那樣的一些事情要辦。我想我們還是找個什么地方隨便吃點什么，然后再起程趕路，途中找個小客店過夜。我想我們就準備這么辦?！?br/>
“當然，”朱利安上校說，“我完全理解。你可以把我送到我妹妹的住處嗎？就在愛文紐路的一個拐角上。”
我們來到他妹妹那幢屋子面前，邁克西姆在離大門幾步遠的地方停車。“你今天為我們勞累奔走，”他說，“真不知該怎么感謝你才好。我不說你也知道我心里的感情。”
“親愛的朋友，”朱利安上校說，“我很樂意為你效勞。要是我們早知道貝克所了解的情況，當然就不會有這么一番奔波了。不過，現(xiàn)在也不必再把這事兒擱在心上。你得把這件事當作生活中一段極不愉快、極為不幸的插曲，忘個干凈。我敢肯定，費弗爾今后不會再來找你的麻煩。如果他再來，我希望你能馬上告訴我。我知道怎么對付他?！彼@出汽車，隨手撿起外衣和地圖、“要是我處在你們的地位，”他嘴上這么說，眼光卻不直接對著我們，“倒是有意離開一段時間。短期休假一次?；蛟S到國外走一遭?！?br/>
我們倆沒有接口。朱利安上校胡亂摺疊著手里的地圖。“每年這時候，瑞士是個游覽的好地方，”他說?！拔矣浀?，有一次我女兒過假期，我們一家上那兒去休息，玩得痛快極了。在那兒散步，令人心曠神怡?！彼P躇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暗綍r候冒出某些小小的麻煩倒也不是絕對沒有可能，”他說?！拔也皇钦f費弗爾會鉆出來作梗，而是怕本地有人說閑話。誰也摸不準這一陣泰勃都對別人說些什么，翻來復去嘮叨些什么來著。當然啦，全是無稽之談。可你也知道那句老話，對不？眼不見心不想。被議論的對象不在眼前，流言蜚語就會隨之絕跡。這就是世道常情?！?br/>
他站著檢點自己的隨身用品。“我想沒丟下什么吧。地圖，眼鏡，手杖，外衣。齊啦。好吧，二位再位。別過分疲勞。今天一直真夠受的。”
他走進大門，步上臺階。我看見有個婦人走到窗前，朝來客微笑著招手。我們的汽車向前駛?cè)?，到路口拐了個彎。我靠在椅背上，閉起眼睛。現(xiàn)在又剩下我們兩個了，心頭的重負業(yè)已卸去，真有一種幾乎無法消受的輕松之感，好似膿腫一下子穿了頭。邁克西姆沉默不語。我覺得他的手按在我手上。我們在車水馬龍中穿行，可是我對這一切都視而不見。我只聽見公共汽車駛過時發(fā)出的隆隆聲，出租汽車喇叭的嘟嘟聲，這是倫敦市內(nèi)無法規(guī)避、永不停息的喧囂，但我不屬于這個嘈雜的世界。我在另一片清涼、安寧、粵寂的樂土之上休想。沒有什么再能傷害我們。我們已經(jīng)安然度過了險關(guān)。
待到邁克西姆停車，我才張開眼睛，坐直身子。我們停在索霍區(qū)的一條小街上，對面是一家小飯店，像這樣的小飯店這兒街上比比皆是。我頭昏眼花，茫然無措地四下張望。
“你累了，”邁克西姆簡短地說?！坝逐I又累，一步也走不動啦。吃些東西，精神會提起來的。我也是。我們這就進去弄點吃的。我也可以給弗蘭克掛個電話?！?br/>
我們走出汽車。店里幽暗而涼爽，除了老板、一個侍者和柜臺后面的一個姑娘外，空無一人。我們朝角落里的一張餐桌走去。邁克西姆開始點飯菜?！半y怪費弗爾想喝酒，”他說?！拔乙蚕牒纫槐?。你也需要喝點。就來點白蘭地吧?！?br/>
老板是個胖子，臉上笑容可掬。他給我們拿來幾個裝在紙袋里的長條子薄面包卷，面包烘得到家，又松又脆。我拿起一片，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我的白蘭地蘇打酒味和潤，喝下去周身發(fā)熱，自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意。
“吃完了飯，我們從從容容地趕路，用不著那么匆忙了，”邁克西姆說?！巴砩咸鞖庖矔鏊Ｑ赝疚覀兛梢哉覀€宿夜的地方。明天一早再繼續(xù)趕路，回曼陀麗去?！?br/>
“好的，”我說。
“你當真不愿到朱利安妹妹家吃晚飯，然后搭末班車回家？”
“不。”
邁克西姆喝完了酒。他那雙眼睛這時看上去顯得特別大，眼眶四周圍了一目陰影，那陰影在蒼白面容的襯托下益發(fā)顯得濃黑。
“依你看，”他說，“朱利安猜透了幾分真情？”
我的目光越過玻璃杯口端詳著他。我沒有作聲。
“他知道的，”邁克西姆慢慢地說?！八斎恢馈！?br/>
“即使他知道，”我說，“也決不會聲張開去。不會，決不會?！?br/>
“是的，”邁克西姆說?！笆堑??！?br/>
他又向老板要了杯酒。我們就在這幽暗的角落里靜靜坐著，享受這一刻的安已。
“我相信，”邁克西姆說，“呂蓓卡對我撒謊是有算計的，這是她最后玩弄的騙人絕招。她故意引我動手殺了她。而事情的全部后果，她都已預見到了，所以她才那么縱聲大笑，臨死前還站在那兒笑。”
我沒有作聲，只顧埋頭喝我的白蘭地蘇打。一切全過去了，一切都已了結(jié)。這事再也沒什么大不了，邁克西姆再也不必為此臉色發(fā)白，惴惴不安。
“這是她最后一次的惡作劇，”邁克西姆說?！耙彩鞘侄巫罡呙鞯囊淮?。甚至到現(xiàn)在，我也不能確定她是不是終究得勝了?！?br/>
一你說到哪兒去啦？她怎么可能得勝呢？”我說。
“我也不知道，”他說?！拔也恢??！彼豢诤认碌诙?，然后從桌旁站起?！拔疫@就去給弗蘭克打電話，”他說。
我在角落里坐著，一會兒侍者給我端來一盤海味。那是盤龍蝦，熱氣騰騰，色香味俱佳。我也喝了第二杯白蘭地蘇打。就這么坐在那小店里，什么也不必放在心上，真讓我感到舒服安適。我朝侍者微微一笑。不知怎么地，我忽然操起法語，要他再來點面包。小店里的氣氛安寧、愉快、友好。邁克西姆和我總算在一起了。一切都已過去了。一切都已了結(jié)。呂蓓卡死了。呂蓓卡再也無法來傷害我們。正像邁克西姆斯說，她要了最后一次的惡作劇，現(xiàn)在可再也不能捉弄我們了。隔了十分鐘，邁克西姆回到餐桌邊。
“怎么樣，”我問，聲音聽上去飄忽而遙遠，“弗蘭克怎么樣？”
“弗蘭克沒什么，”邁克西姆說?！八谵k事處里，從四點鐘就一直在等我的電話。我把經(jīng)過情況對他說了。他很高興，像是松了口氣?！?br/>
“哦，”我說。
“不過出了件事，”邁克西姆慢騰騰地說，眉頭又皺了起來?！八f丹弗斯太太突然不辭而別。她走了，失蹤了。她對誰也沒說什么，一整天像是都在忙著收拾行李，把自己房里的東西搬了個空。四點鐘光景，車站來人替她搬運箱子。弗里思打電話給弗蘭克報告了這情況，弗蘭克要弗里思轉(zhuǎn)告丹弗斯太太，讓她上辦事處去一次。他等了好久，可她一直沒去。就在我打電話前十分鐘，弗里思又打電話給弗蘭克，說是曾有人給丹弗斯太太掛了個長途電話，是他給轉(zhuǎn)過去并由她在自己房里接聽的。這大概是在六點十分左右。到了六點三刻，弗里思去敲她房門，走進去一看已是人去樓空，她的臥室也是空空如也。他們四出尋找，可就是不見她的蹤影。她大概走了。她出屋子后一定是直穿樹林而去的。她根本沒有打莊園門口那兒經(jīng)過?！?br/>
“這豈不是件好事？”我說?！懊馊ノ覀儾簧俾闊Ｎ覀兎凑t早得把她打發(fā)走。我相信，對這件事她也猜到了幾分。昨晚上她的臉部表情真怕人。剛才來的路上，我就一直在車子里想著她那表情?！?br/>
“事情有點不對頭，”邁克西姆說。“有點不妙?！?br/>
“她已經(jīng)山窮水盡啦，”我爭辯說。“如果她走了，豈不更好。給她打電話的肯定是費弗爾。他一定把貝克的情況對她說了。他也會把朱利安上校的話告訴她的。朱利安上校說了，要是他們再敢來敲詐，就讓我們告訴他。量他們也不敢。他們不會這么干的，風險太大啦?！?br/>
“我倒不是擔心他們再來敲詐，”邁克西姆說。
“他們還能施展什么別的花招呢？”我說。“我們該聽從朱利安上校的勸告，不要再去想它。一切都過去了，親愛的，一切都已了結(jié)。我們應(yīng)當跪下感謝上帝，總算讓這件事結(jié)束了?！?br/>
邁克西姆沒有應(yīng)答，雙眼直瞪著發(fā)楞。
“你的龍蝦要涼了，”我說?！翱斐园桑H愛的。吃下去提提精神。你肚子里要填些東西。你累了?！蔽业倪@些話都是他剛才對我說過的。我覺得自己這會兒來了精神，體力也恢復了。現(xiàn)在是我在照料他。他困乏倦怠，面容蒼白。我則已從虛弱和疲勞中恢復過來，現(xiàn)在反倒是他在那兒受著這件事情余波的折磨。這只是因為他又餓又累的緣故。其實，還有什么要牽揚掛肚的呢？丹弗斯太太走了。我們也該為此感謝上蒼。一切竟讓我們這么順順當當?shù)貙Ω哆^去了，真是諸事順遂?！翱彀妖埼r吃了，”我說。
日后人們可得對我刮目相看。我不會再在仆人面前拘謹怕羞，窘態(tài)畢露。丹弗斯太太走了，我要慢慢學會操持家政。我還要到廚房里去見見廚子。仆人都會喜歡我，敬重我，要不了多久，全會按著我的意思辦事，就好像丹弗斯太太從來沒掌過發(fā)號施令的大權(quán)。對莊園的事務(wù)我也要逐步熟悉起來。我可以請弗蘭克給我詳詳細細講解。我相信弗蘭克是喜歡我的。我也喜歡他。我要親自過問莊園事務(wù)，了解經(jīng)營管理的情況：大家在農(nóng)莊上干些什么；地里的活計又是怎樣安排的。也許我也會親自動手搞點園藝，到時候，我要讓花園稍稍變變樣。晨室窗前那一塊豎在森林之神塑像的小方草坪，我就不大喜歡。得把那尊森林之神請出去。有成堆的事情可以讓我一點一點地去做。人們上我們這兒來作客或小住，我也不在乎。為他們布置住房，擺設(shè)鮮花和書籍，準備菜肴，也自有一番樂趣。我們還會有孩子。我們一定會有孩子。
我突然聽見邁克西姆說：“你吃完了嗎？我不想吃什么了?！彼殖〉昀习宸愿懒艘痪洌骸霸賮肀Х?，特濃的清咖啡。請把帳單開出來。”
我不明白為什么這么急著要走。小飯館里很舒適，又沒有什么急事等著我們?nèi)ヌ幚?。我真喜歡這么坐著，頭靠在沙發(fā)背上，悠然閑適，如癡似醉地籌劃著將來的日子。我可以久久地這么坐下去。
我隨著邁克西姆走出飯館，步履有點踉蹌，還打著呵欠?！奥犞?，”等我們走到人行道上，他對我說，“如果我把你安頓在后座里，再給你蓋上毛毯，你是不是可以湊合著在車里睡一覺？那兒有靠墊，還有我的上衣?！?br/>
“我們不是要找個地方過夜嗎？”我茫然地說?！巴局须S便找個旅館?！?br/>
“這我知道，”他說?！翱晌椰F(xiàn)在覺得今晚非趕回去不可。你總不至于不能在后座里過一夜吧？”
“行啊，”我沒有把握地說。“我想行吧。”
“現(xiàn)在七點三刻，如果我們此刻起程，兩點半以前就可以到家，”他說。“路上行人車輛不會很多?！?br/>
“你會累壞的，”我說。“完全累垮的。”
“不，”他搖了搖頭?！拔覜]關(guān)系。我要趕回去。情況有點不對頭。是的，情況不妙。我一定要趕回去。”
他神情焦灼，臉色異樣。他拉開車門，動手在后座鋪放毛毯和靠墊。
“會出什么事？”我問。“真是奇怪，現(xiàn)在一切都過去了，干嗎還這么煩惱不安。我真不明白?！?br/>
他沒有答話。我爬進汽車，在后座上躺下，兩腿蜷縮在身子下面。他替我蓋上毯子。這樣倒也很舒服，比我想象的舒服多了。我把靠墊塞在頭底下。
“行嗎？”他說?！澳阌X得還可以湊合嗎？”
“可以，”我微笑著說?！拔椰F(xiàn)在很好。會睡著的。我也不想在路上耽擱了。還是這樣早點趕到家的好。待我們趕到曼陀麗，離天亮還有好大一會工夫呢?！?br/>
他跨進前座車門，發(fā)動引擎。我闔上眼皮。汽車向前駛?cè)?，我感到身子底下的彈簧在微微跳動。我把臉緊貼著靠墊。汽車平穩(wěn)而有節(jié)奏地顛動著，我思想的脈博也合著這種節(jié)拍跳動。我一闔上眼睛，就有無數(shù)的影像在我眼前映現(xiàn)——見到過的、經(jīng)歷過的、還有已被遺忘的件件往事，紛亂地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一幅莫名其妙的圖像：范·霍珀夫人帽子上的鳥羽，弗蘭克餐室里硬邦邦的直靠背椅子，曼陀麗西廂的大窗，化裝舞會上那位春風滿面的太太所穿的肉色衣裙，行走在蒙特卡洛附近公路的一位農(nóng)家女。
有時，我看到杰斯珀在草坪上追逐蝴蝶；有時，我又看到貝克大夫家那頭蘇格蘭（犭更）犬蹲在躺椅旁搔耳朵；一會兒是今天給我們指點大夫住宅的那個郵差；一會兒又是克拉麗斯的母親，她在后客廳里擦抹椅子請我坐下。貝恩沖著我傻笑，雙手捧著海螺；主教夫人問我是否有意留下用茶。我仿佛觸到自己床上清涼舒適的被單，又像踏上了海灣處砂礫地上的圓卵石。我仿佛聞到林中羊齒、濕苔薛以及枯殘杜鵑花散發(fā)出來的氣味。我墜入時斷時續(xù)的迷糊狀態(tài)之中，不時又驀地驚醒，意識到自己是蜷縮在咫尺車座之內(nèi)，還看到前座上邁克西姆的背影。剛才暮色蒼茫。此時已是夜色沉沉。來往車輛的車燈打在路面上，路旁村落里的農(nóng)舍已拉上窗簾，里面透出點點燈火。我不時稍稍挪動一下身子，仰面朝天；隨后又昏昏睡去。
浮現(xiàn)在我眼前的曼陀麗屋內(nèi)的樓梯，丹弗斯太太身穿黑衣站在樓梯頂端，正等我走上去?？墒堑任遗郎蠘翘?，她卻從拱門底下一步步向后退，轉(zhuǎn)眼不見了。我四下找尋，卻不見她的蹤影。忽然，她的頭從一扇黑洞洞的房門里伸出來盯著我看。我失聲呼叫，她一晃又不見了。
“什么時候了？”我大聲問?！笆裁磿r候了？”
邁克西姆掉過頭來。在漆黑的車子里，他那張臉越發(fā)顯得蒼白，如同幽靈一般。“十一點半，”他說?！拔覀円呀?jīng)趕完了一半路程，設(shè)法再睡一會?！?br/>
“我口渴，”我說。
到了下一個小鎮(zhèn)，他停下車。汽車維修站的工人說他老婆還沒有上床，可以給我們燒點茶。我們走出汽車，站在維修站里。我伸伸腿，跺跺腳，給發(fā)麻的四肢活活血。邁克西姆抽了一支煙。寒意侵人。維修站的門開著，冷風嗖嗖地吹進來；鐵皮屋頂在風中軋軋作響。我渾身哆嗦，趕緊將上衣鈕扣扣緊。
“是啊，今兒晚上冷得夠嗆，”維修站工人一面搖著油泵，一面說?！敖裉煜挛缣鞖夂孟裢蝗蛔兞?。今年夏天的最后一陣熱浪過去了。要不了多久，我們就得考慮烤火啦。”
“倫敦市里還真熱，”我說。
“是嗎？”他說?！斑?，他們那兒總是熱天大熱，冷天奇冷，不是嗎？而我們這兒，臨到刮風下雨總是首當其沖。天亮以前，海岸那兒就要起大風了?！?br/>
他老婆給我們拿來了茶。茶水有股焦苦味，不過喝下去熱乎乎的，挺舒服。我貪婪地喝著，心里很感激。邁克西姆已經(jīng)在看表了。
“我們得走了，”他說。“差十分十二點?！蔽乙酪啦簧岬仉x開維修站這個避風的好去處。寒風刮在我面頰上。星斗滿天，夜空里還飄著幾絲云影?！笆茄?，”維修站工人說，“今年的夏天就這么過了?！?br/>
我重新爬進汽車，鉆到毯子底下。汽車繼續(xù)向前駛?cè)?。我閉上眼睛，眼前出現(xiàn)了那個裝了條木頭假腿的搖風琴的流浪藝人。那支《皮卡蒂的玫瑰》的曲子，合著汽車的顛簸節(jié)奏，在我腦中縈繞口旋。仿佛弗里思和羅伯特端著茶走進藏書室來；莊園看門人的老婆朝我匆匆一點頭，就忙著招呼她孩子進屋去。我看見海灣小屋里的游艇模型，還有蒙在那上面的一層細塵。我看見小桅桿上掛滿蜘蛛網(wǎng)，聽到屋頂上的漸瀝雨聲和大海的濤聲?；秀敝校蚁氲叫腋９热?，幸福谷卻無處可尋。四周密林層層，幸福谷已不復存在。只見樹影森森，蕨叢遍地。貓頭鷹發(fā)出凄唳悲嗚。月亮在曼陀麗窗戶上輝閃?；▓@里長滿蕁麻，足有十英尺、二十英尺之高。
“邁克西姆！”我叫起來?！斑~克西姆！”
“嗯，”他說?！皠e怕。我在這兒?！?br/>
“一個夢，”我說?！拔易隽藗€夢?！?br/>
“什么夢？”他說。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br/>
我重又墮入動蕩紊亂的夢的深淵。我像是在晨室里寫信，準備發(fā)送請柬。我握著一支粗桿黑墨水筆，一封一封寫個沒完?？墒堑任页切懞玫恼埣碜屑氁豢?，卻發(fā)現(xiàn)上面的筆跡全然不是我那手方體小字，而是一種細長斜體字，筆劃奇特地向上聳起。我把話束從吸墨紙臺旁推開，把它們藏起。我站起身，走到鏡子前，鏡子里有張臉正盯著我望，那不是我自己的臉，而是一張極其蒼白、極其俏麗的臉蛋，周圍襯著烏云般的柔發(fā)。那雙眼睛瞇縫著，露出笑意。那兩片嘴唇慢慢張開。鏡子里的臉回瞪了我一眼，大笑起來。接著，我又看見她坐在自己臥室梳妝臺前的椅子上，邁克西姆在替她梳理頭發(fā)。他把她的頭發(fā)握在手里，一面梳理，一面慢慢把它編成一股又粗又長的辮子。辮子像條蛇似地扭動起來，他用雙手將它抓住，隨后一邊朝呂蓓卡微笑，一邊往自己的頸脖上繞。
“不行，”我大聲尖叫。“不行，不行。我們一定得去瑞士。朱利安上校說過，我們一定得去瑞士。”
我感到邁克西姆的手按在我臉上?！霸趺蠢?？”他說?！霸趺椿厥?？”
我坐起身子，掠開披散在面頰上的頭發(fā)。
“我睡不著，”我說?！皼]法睡了?！?br/>
“你一直在睡，”他說?！耙呀?jīng)睡了兩個小時?，F(xiàn)在是兩點一刻。離蘭因鎮(zhèn)只有四英里了。”
寒氣更加逼人。我在漆黑一團的汽車里直打哆嗦。
“讓我坐到你身邊來，”我說。“三點鐘以前我們就可以到家。”
我翻過椅背，坐在他身旁，透過擋風玻璃凝望著前方。我把手擱在他膝上。我的上下牙齒在不住地格格打戰(zhàn)。
“冷吧，”他說。
“是的，”我說。
我們面前是起伏的群山，一會兒隆起，一會兒下沉，一會又再度隆起。四周夜色深沉。星星已經(jīng)隱去。
“你說幾點啦？”我問。
“兩點二十分，”他說。
“奇怪，”我說?！扒颇莾?，那些山頭后邊，天色像是正在破曉。不過這不可能。時間還早?！?br/>
“方向不對，”他說?！澳鞘俏髅?。”
“這我知道，”我說?！罢婀?，不是嗎？”
他沒有回答，我繼續(xù)注視著夜空，而就在我凝目遠眺的同時，天際似乎益發(fā)明亮了，就像抹染著日出時射出的第一束火紅霞光。那霞光漸漸地向整個天空撒開。
“只有在冬天才看得到北極光，是嗎？”我說。“夏天看不到吧？”
“那不是北極光，”他說。“那是曼陀麗?！?br/>
我朝他瞥了一眼，看清了他的臉，看清了他的眼睛。
“邁克西姆，”我說。“邁克西姆，怎么回事？”
他加快車速，全速疾駛。汽車翻上前面的那座山頭，我們看見蘭因就躺在我們腳下的一片凹地里。我們的左方是一條銀帶似的大河，河面逐漸開闊，向六英里外克里斯處的河口伸展開去。通往曼陀麗的大路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今夜沒有月光。我們頭頂上的夜空漆黑一片，可是貼近地平線那兒的天幕卻全然不是那樣。那兒一片猩紅，就像鮮血在四下飛濺?；鹛炕译S著咸澀的海風朝我們這兒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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