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從沒想到過,這么熱鬧張揚的一種顏色,在一些時候,一些地方,會變得那么讓人寒冷。
他感到有點困惑。
而這種困惑一直持續(xù)到新娘的進入。
新娘是被兩個喜娘攙扶著走進來的。
老舊的傳統(tǒng)沿襲著老舊的婚姻習(xí)俗,她頭頂著塊鮮紅的喜帕,身上一件繡花中式對襟襖子,打扮得像個戲子。襖子是鮮紅色的,上頭黃澄澄幾團金線繡的花樣看上去有點刺眼,下身那條水紅色百褶裙穿著有點顯長,一路走,一路在地上拖來拖去。
進來的時候所有人都站了起來,邊上嗩吶和鑼鼓奏得很賣力,似乎憋足了勁想把整個地方那些看不見的沉悶給打破,可是結(jié)果反而讓人覺著怪異。就像周圍那些一浪又一浪的紅顏色一樣,熱鬧這東西,放錯了地方,其實比安靜更容易讓人覺得冰冷和干澀。
經(jīng)過一桌席面的時候,靠外站著的一個小孩被新娘子掃在地上的裙擺給碰了一下,咧開嘴哇的一聲哭了。奇怪的是周圍人并沒有誰出聲阻止他,按老輩人的話來講,這是很不吉利的。而新娘就在這些說不清是喜慶還是怪異的鼓噪聲里站到了男孩的邊上。
拜堂時兩個喜娘仍舊跟在新娘邊上攙扶著她。新娘似乎有點木訥,因為每行一個禮,男孩就會聽見喜娘嘴里輕輕地關(guān)照:新娘子對天地拜拜了;新娘子對老爺拜拜了;新娘子對老太太拜拜了,新娘子對相公拜拜了……然后新娘子會跟著喜娘的方向朝那里拜上一拜,動作看上去有點遲鈍,大概是頭被喜帕蒙著,看不清方向的緣故。
直到拜了天地兩個人在堂前站好聽祖宗訓(xùn)話,兩位喜娘這才輕手輕腳地離開。離開后新娘就跟剛才進來時一樣那么頭微微朝前傾地站著,有點奇怪的一個姿勢,像是不堪頭上那頂花冠的重量,可是卻始終一動也不動。
訓(xùn)話是冗長的。一共五六個在鎮(zhèn)子里有頭有臉的長輩,挨著次序從道光年那個時候講起,一代代傳統(tǒng)和祖宗遺訓(xùn)。男孩站在那兒木木地聽著,眼角邊那片紅刺眼得讓他眼睛疼。不論出于被欺瞞還是一種無奈妥協(xié)后的怨怒,他本能地排斥著這個即將要和自己過上一輩子的陌生女人。
聽說她是這鎮(zhèn)子上另一個大戶人家的女兒,論祖籍,年代比男孩家還久遠(yuǎn),祖上做到過雍正年的正二品,一度財大勢大人丁興旺。直到近些年才漸漸敗了下來,而即使是這樣,對于家里老輩人來講,仍是攀上了一門不可多得的好姻緣。
大概過了半盅茶的工夫,男孩忽然聽見邊上有水滴在地上的聲音。
朝邊上看了一看沒看到什么東西在漏水,最后目光落在新娘身上,正巧一滴水從新娘喜帕里滴了下來,落在地上,而她裙子邊上已經(jīng)聚集了一小攤水漬。
地磚是淡灰色的,水漬聚集在上頭,淡黃的顏色,隱隱透著些紅。
突然發(fā)覺新娘裙子沒拖在地上的那個部分,好像是懸空著的,里頭空蕩蕩似乎看不到腳。再往上看,沒被喜帕遮到的地方,一根細(xì)細(xì)的木條在新娘脖子后頭若隱若現(xiàn),從新娘衣領(lǐng)里直穿出來,支撐著她整個的脖子。
猛地明白過來,這大概就是為什么新娘子不管走動還是站立,頭總是朝前微微傾著的原因。
剛好這時一陣風(fēng)吹過,掀起新娘子臉上一小塊蒙著的喜帕,露出喜帕下她小半張臉。臉很白,嘴唇涂得很紅,櫻桃似的一小點微微上揚著,一只眼睛在男孩小心翼翼看著她的時候,似乎也在對他瞧,似笑非笑。
細(xì)看,男孩突然一身冷汗。
那只眼睛是半睜著的,一半眼球翻在上頭,乍一看,的確像是瞇著眼在對人笑。臉和脖子上厚厚一層粉底,看上去就像被整塊陶瓷貼在了上頭,白得發(fā)青。
當(dāng)晚圓房的時候,男孩找了個機會連夜逃出鎮(zhèn)子。
拼命地跑,一直到坐上火車看著這座山城在自己眼里越來越小直至看不見,心才稍微定了一點。而腦子里是紛亂復(fù)雜的,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家人把他從學(xué)校急急召回來,煞有介事給他配的所謂好親事,對方竟然是個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