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里聞歌,枝中見舞,恰對妝臺,軒窗并開,遙看已識,試喚便來。
一種人世間的不期然的淺淺的緣分叫“恰對妝臺”,是人生大信之外的一種巧緣,一種不早不晚的天機(jī)。正好伊人的妝臺就恰巧對著你,你站在樹影參差的樓上,另一個軒窗中望著,真是巧了,兩扇窗就同時地打開了,像是在小時候的哪一年的哪一天里的一個約,開在窗前的樹陰里,伊人在妝鏡中望見你的人,心花一綻,雙眸頓如秋水。那份端然親切,“試喚便來”,猶如故人,喚一聲,應(yīng)一聲,笑笑地相對而坐下,名姓都是多余的。
遙看已識,仿佛有太多的幽麗的怨,一句使喚便來,使人微笑。我知道這里沒有太沉重的故事,遙看已識,男人站在那里是花來衫里一樣的輕慢。相對佳人,洽洽款談,已是可以相互愉悅,不用瑞腦亦不用沉香來點綴光景,窗外面青氣漫漫,一波一波,何時已染綠了妝臺?面前有一幾,溫潤闊厚,細(xì)滑如窗外密實的流光,幾是有歲月的。兩人相對而坐,這幾便是山樹云水,隔開了紛繁,晤對也是遙對,這一幾的距離讓人覺得對面之人有如此的人生大美。清宵語罷,起身而去之時,一樣的清悅,不牽連,留著那點閑閑的笑意,再相見。
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最是分?jǐn)y時候,歸來懶傍妝臺。
這是宋時女子朱淑真的詞。寫這首詞時,她還待字閨中,曾與情郎在西湖邊上的幽花深處約會,這是她俏麗嬌嗲的少女情懷,像泉水一樣澄澈。在宋代道學(xué)家瞪大了的眼光里,她斜睨著他們,手里握著剛采來的蓮,從長滿藕花的湖上小路走過去,身著秋色的寬暢的水褲,軟鍛面的繡花鞋子上帶著湖邊濕氣,一步一搖地回家了。
為了情竇初開的戀,她拋了一切,心中坦坦蕩蕩全是昭昭的愛,如十六的滿月般充盈飽滿。這份大膽,是她明白告訴世人她擁有的這份情使她多么得快樂,多么稱愿。有了牽衣連襟,身心的交匯,便再不能忘??墒撬齾s躲不過人世的捉弄,他的情郎得了他的資助進(jìn)京取仕,一去卻再無蹤影,她小女子再有綺麗的夢,奈何命里沒有蟾宮折桂人,她巴巴地望穿秋水等枯了心。
再后來,就隨便找個人嫁了吧。最終的結(jié)局就是所愛非人、所嫁非人,這“淫娃佚女”的罪名竟不知枉為誰擔(dān)了。如果沒有那個湖邊的約,如果那個約是改在自己的窗下,兩人隔著朦朧的綠紗窗,正像她的詞里所寫的,那個月夜里矜持的女孩,就那樣說:
“今夜月彎如曲,新年新月月如鉤??!。”她說。外面一輪清輝皎潔。
“像你的鳳鞋兒小,翠眉兒蹙。” 他癡醉如夢囈,滿是挑逗。
“今夜是燭龍火樹的元宵三五啊!”她揚(yáng)起聲音,機(jī)靈地打斷他的念想。
“卻不如初六!”她的話比月色還涼,他悵悵地低語。
以上場景是據(jù)朱淑真早期《憶秦娥·正月初六日夜月》化境而成。這詩詞是她所有的詞中比較爛漫和開朗的,那時的心還清涼如新月,彎彎淺笑,如佳人額上眉。原詞是這樣的:
彎彎曲,新年新月鉤寒玉。
鉤寒玉,鳳鞋兒小,翠眉兒蹙。
鬧蛾雪柳添妝束,燭龍火樹爭馳逐。
爭馳逐,元宵三五,不如初六。
這樣的對話也一樣美得驚心,何必那么早就合衣睡倒人懷,青春蠻暴的熱情豈能如此爛漫招惹。如果是這樣的隔簾而語,他去就去吧,能負(fù)她多少呢,至多是看到了她“鳳鞋兒小,翠眉兒蹙”。如果真是這樣的對話,她或許會在以后的日子里,活得快樂一點,她一定不會在細(xì)雨秋夜,一點殘燈伴夜長的時候,哭損雙眸斷盡腸吧。
縱使親近,也不沾染!你是來得去得!宛若影落池里一樣無聲無息!
朱淑真與李清照幾乎就生活在同一個時期,斷腸集因為悲苦過之,所以那個詞心詞意便窄了,痛得沒有了退路,如她人一樣,唯有那一點初戀的情意可讓她逗留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