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手也纖纖,可是不會縫裳。穿針引線,為親人縫制,長長的一件衣服,想必得用上數(shù)日光陰,日日捧在手里,鋪在膝上,一定是有人生的大愛在里面。那衣服也會如軟玉一般,溫潤地有了性情,穿在身上時,那不尋常的感覺,可以入詩的。
我真是喜歡畫里的光陰歲月,這樣緩緩地,在亭臺的芭蕉樹下面,縫著一件衣裳。那衣裳清風(fēng)撫過,有蕉葉的清陰,樹下剛才還有一只仙鶴,修長的頸,啄著羽翎,臨水照花一樣的嫻雅淑靜。
風(fēng)透湘簾花滿庭的好日子,四個女人,從陳年的箱子底下,搬出來各色宮匹錦緞,鋪展開來,裁定、熨貼,為一件衣服,圍坐在一起,這樣風(fēng)清日艷,都有了好性情,好心思,人也變得慷慨親切。“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四個女人心有深愛,愉色婉容,將富貴花開、金玉滿堂、山河日月繡了個滿衣滿衫。
古人制物都寓著個理兒,制冠有冠理,制衣有衣理,衣服上如有這些繁華大氣象,人也會清晏沉厚,必定堅起一個信念,堂堂正正地走在歲月里,誠心正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男人著上此服,有了王者鎮(zhèn)重、安靜四方之風(fēng)儀。那“衣理”束著他,也照在擾擾人行過往處,邪僻之心也不得而入了。家中的女人有此靈慧的內(nèi)心,男人在外面也會心性平和,眉清目揚,事事占得一個先機先運,福祿壽禧天也賜。
而這女人終是“碧梧棲老鳳凰枝”,庭院深處,琴瑟在御,歲月靜好,原是福與慧雙修而得的。
纖手所制,因為有心思,有對話,有交流,穿著之人也必定在有一刻感懷。或遠(yuǎn)行或羈旅,愁思悵然時,睹物憐人。“此中雖云樂,不如早還家”的念想是怎樣起的呢,必定亦是低眉斂首心有落寞的那一刻,看見了那個用盡氣力與心思的《如意云錦圖》的衣紋,貴氣而貞靜,突然讓人那么強烈地開始想家,想念堂前一幾一桌一瓶一花,都有妻的溫婉笑語、眼光如波徘徊流連。萬事萬物如有讓人琢磨讓人尋味的,便多了自身份量以外的東西,就格外讓人珍惜。衣物也不只是用來暖身,它也有著太多的東西附著。
唯其美,還因為它的“緩”,“緩”便有養(yǎng),有養(yǎng)便有韻。這個養(yǎng)字是一種蘊含收集,收集心思,想了又想,改了又改,最后得了一個最完美的。因為緩,給了自己重頭再來的機會,所以這樣翻來覆去地就有了感情,無論衣衫穿在誰的身上,幾時看到,都有一種親情。
此畫題跋出自《詩經(jīng)·魏風(fēng)》:
摻摻女手,可以縫裳?
要之襋之,好人服之。
好人提提,宛然左辟,佩其象揥。
維是褊心,是以為刺。
以《詩經(jīng)》里的《魏風(fēng)》點題,讓人想起勞作的和諧之美,無論是身在候門,亦或是落在貧家,圖中所繪的場景也是和氣而貞靜,上下有序的。
《詩經(jīng)·國風(fēng)》源于禮樂行起的周,那時人們有了私有的井田,人也大氣開豁了,五谷黍麥,花初葉嫩,有了自己的田產(chǎn),可以隨意耕種,人與人之間有了不一樣的東西,可以相互欣羨,人也有了個性的揚溢,我猜想有那么一個時期,社會和諧,人們是快樂勞動的。“摻摻女手,可以縫裳。要之襋之,好人服之”,縫裳也開始有人歌了,閑暇之余,人們有了心情來關(guān)注一下別人的生活。“摻摻女手”之中的那個“好人”的不配合,想必也是一時興起,撒嬌使性子,有人便站出來說說她,口氣也像是堂上婆婆。我讀著不覺是諷詩,只有一家人的平和熱鬧。
那個男子在山下田陌勞作,亦想念著采蕭的人: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真是豐富饒足的生活,采蕭采葛采艾,在他眼里成了最美的舞,想那女子在田間山上的風(fēng)景里,采葛之時也一定眼波顧盼,與那男子目光相接,瞬間就愛到了心里去。他也真是想思得苦,須臾不見,便嚷嚷著如隔三秋,被煎熬的勞動也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