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跳水隊的更衣室里,韓旭敲破了他從大芳宿舍地面上撿起來的一個啤酒瓶,敲碎了,劃破了自己的手腕,仍然是瞬間刺痛的感覺,緊接著有一些火辣的疼痛,鮮血就涌出來,順著手臂往下流,一直滴落在地上……
在北寧市立第一醫(yī)院的病床上,梨子靜靜地看著他,她的眼神里帶著一絲的柔弱和彷徨,這是梨子常有的表情。你看著梨子你會想著給她尋找一個海港,讓她安心做那個美麗的海的女兒,梨子有一張童話般的臉,是那種不經(jīng)任何風霜的城市女孩常有的臉,帶著更讓人難以置信的單純。窗外透進來金色的陽光,寬大的梧桐樹被風輕輕地吹著,窗臺上落下幾片橙黃色的葉子。韓旭睜開眼睛對視著梨子的目光,他醒了。梨子輕輕握著他的手,纖細的手指扣著他的十指,梨子的手很涼,她的眼淚掉了下來,落在韓旭的手臂上。她抽泣著,新的眼淚再次滑落,眼睛看著韓旭左手手腕上的繃帶,白色的繃帶上仍有著殷殷血跡,“你真的要死么,如果是,你應該讓我跟你一起死?!?/p>
梨子說話的聲音永遠都是弱弱的,輕飄飄的,她措詞總是那么的小心,深怕傷害到任何人。韓旭的心立刻就柔軟了起來,就在昨晚上,他還是那么地毫無畏懼,而此刻,在梨子的眼淚面前韓旭就感覺無地自容,更多的是感到羞恥。雖然梨子一定不會這么想,她會把一切關于韓旭的事情美化得清清楚楚。
“讓我與你握別,再輕輕抽出我的手,是那樣萬般無奈地凝視,渡口旁找不到一朵相送的花……”梨子一直陪著韓旭直到天色漸晚,她趁韓旭睡著的時候輕輕地唱著這首歌,韓旭喜歡聽她的聲音,梨子唱歌和說話的聲音都非常小,韓旭對此毫無怨言,他甚至覺得也許這個世界上只有他會集中精力去聽這樣微弱的歌聲,因為在韓旭最灰暗的日子里梨子的歌聲曾經(jīng)是唯一的安慰。韓旭已經(jīng)醒了,卻閉著眼睛聽梨子的歌唱,梨子終于停下來時,韓旭睜開了眼睛,梨子笑著說,“終于醒了啊,你可真能睡,你爸爸媽媽剛走呢,他們來看你好幾次你都在睡。”
“嗯?!表n旭點頭,韓旭常常認為,他整個童年和青年時代的悲劇都是由他的父親造成的。這悲劇之所以悲是因為劇情的發(fā)展和劇中人物完全是真誠和毫不虛偽的,一切都按照父親的想象進行著。如果父親不是那么執(zhí)著于跳水的人,也許他就不會不到五十歲就患上那么嚴重的傷病,如果他像梨子父親那樣選擇當兵或者像阿良父親那樣經(jīng)商,或者我們會變得更有錢一些。韓旭想,家里的一切就不會陷入困境,而他也就不用整日被困在跳水館里練習枯燥的跳水。于是韓旭對父親總有一些怨恨,想起他心里總有些微微的疼痛。
他常常對父親年輕時的選擇感到悲憤,兒子對父親的青年時代發(fā)出了恨鐵不成鋼的吶喊。如果換作是我,在改革開放的最早的那幾年,我一定早發(fā)大財了,還用得著低眉順眼地巴望那幾百塊錢的工資嗎。韓旭想著,一直這么想。
其實父親是一個極其嚴厲的人,韓旭很怕他。他原本是北寧市跳水隊的教練,他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是省跳水隊的隊員,只是他從未入選過國家隊,沒有獲得過任何大型比賽的名次。
韓旭記得母親在那些倒霉而貧窮的日子里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如果你爸十七歲的那一年在跳水館里被北京來的人挑走,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一定會很不一樣?!?/p>
韓旭膩煩母親的這句話,母親已經(jīng)習慣于把這句話當作她生活的調(diào)劑品,她習慣把這句話當作生活困境中的麻醉劑。她是北寧市中藥廠的女工,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把藥渣從機器里鏟出來,她有很嚴重的肩周炎,并伴著一些提早到來的更年期癥狀,整日絮絮叨叨。
我討厭家——這四個字是個簡短的句子,主語和賓語中間夾著的那個動詞在我們的日子里實在太常見,但這句話的背后隱藏著韓旭身體里最最巨大的悲傷,一個人如果連家都討厭,他的日子一定是可恥的,而這個陳述句假若要成立,需要經(jīng)歷常年累月的失落絕望和悲哀,這些韓旭都做到了,于是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擁有這個句子,于是他常常在外面待到很晚才回家,一進門就溜到床上,他在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