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素素在橋頭自顧自地說：“貢鎮(zhèn)兩年，我跟他學會鹵雞腳。他的第二個愛好是畫線條算命，我不喜歡，沒學。我們同一天到貢鎮(zhèn)報到。他穿一條臟兮兮的黑褲子。紅色的西裝松松垮垮，頭發(fā)長不長短不短的，一雙眼睛透著讓人反感的神氣?！?

    兩天時間，我越來越受不了劉素素這種略帶陰險的理智。不是看邵美的面，我早就丟下她回家去了。

    劉素素直起腰身，染成紅色的頭發(fā)在夕陽的光里看上去比紅色還紅。她徑直走到裙子下擺幾乎碰著我才停下。望牢我，她淺淺一笑說：“離開貢鎮(zhèn)，是迄今為止我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有天晚上我在地攤上看見《西西弗神話》，想來想去還是買了一本。盜版的，字印得歪歪扭扭。先頭跟你說的那本《西西弗神話》，是在三聯(lián)書店買的。那本書放在高高的書架上，陳剛踮著腳也沒有拿到，還是營業(yè)員幫的忙，可惜在回重慶的火車上丟了?！?

    “那年教育局有個小領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追得我心煩。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地。開完班會校長東家長西家短地安慰我，陳剛聽完了軟聲軟氣說，‘社會上少的就是這種把石頭不停地從山腳下往山上搬的好漢?！翘煨ｉL要是不在，我肯定會給他幾耳光。我崇尚愛情面前人人平等。千萬不要玩什么聰明不聰明?！眲⑺厮赝送己永^續(xù)說，“我把在重慶街頭買的《西西弗神話》和幾粒紅豆寄回貢鎮(zhèn)。書他留下了。紅豆卻被他敲碎，他把碎得仔仔細細的紅豆寄給我。那天下午晃過地王大廈，心虛虛的，總有那么點防不勝防的感覺。我沒回信，沒想到……”

    夜落下來，貢鎮(zhèn)小學背對著我們，燈一盞也不亮。橋，橋下的水連同劉素素都模糊不清。倒是那本盜版的《西西弗神話》清晰地浮出水面，一篇篇展開在我面前。

    故鄉(xiāng)倦臥在又冷又厚的暮色中。宛若一塊畫臟的布。被不經(jīng)意地搭在破舊的柵欄上。心空空地穿過西橋，我越發(fā)慌亂不堪，對這個埋葬我的青春的城，多望一眼的勇氣也沒有。

    老桉樹上殘掛著零丁的葉子，勢利的風仍舊從這邊街刮到那邊街。紅色的粉末被吹散了，彎曲的，幻變成初戀。我看見初戀在其間，嘶喊著，趔趄著，模糊的前額，光光的脊梁還有女丐唱的歌：“手又僵，腳又僵，哪天哪日轉(zhuǎn)家鄉(xiāng)，哪天哪日家鄉(xiāng)轉(zhuǎn)，腳不僵，手不僵?！?

    如果不是時不時有幾張熟識的面孔，如果沒有人見，我真想放下皮箱去追。那個月光慘白的夜，我是離開了。可初戀還被它籠罩著，被風飄著。邵美說讓我放棄她，邵美說她準備和藝術系一個男生相好……回家以前，我是有防備的，沒料到一下汽車，滿街的葉子飄著，隱藏的傷口就裂開了。

    初戀，茍且著偷生著。像個棄兒，流浪在這座冷漠的城。邵美每天十次八次從街上過，她肯定見過的，可她竟不幫我?guī)丶?，我反復叮嚀過邵美，見到它，把它關起來鎖起來。我湊集了好久好久的錢，買了好多好多的鎖?？墒牵酒饋砹?，亮著眼睛，它一定認出了我。

    “走過來，快走過來，別理風！”我內(nèi)心嘶聲啞氣大喊。

    真的，你看，它腿軟軟地站起來了。是呀，怎么不呢？有次我們?nèi)ノ鳂蚝筮叺乃闪滞?，她穿錯了襪子，一只白的一只黃的。那天，滿田滿坎的菜花開啊，白的黃的都有……

    靠著桉樹，我拼命忍住眼淚。

    在貢鎮(zhèn)捱過整整10天，我準備返回學校了，老爸又塞給3000塊，手在抖動，沉甸甸的。劉素素消息靈通，早在車站等我了。她的臉色異常疲憊，眼里有一絲掩飾不住的憂郁。一路上我們自然沒有閑著，講笑話，講故事，說同學的壞話……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