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十年前,當(dāng)時我正上高中。
一個假期,我和幾個同學(xué)相約去游撫仙湖,回程的時候,因為一個外號叫“老炮”的同學(xué)正好有個三舅住在撫仙湖旁的白水村里,所以我們便決定順路去看看鄉(xiāng)野風(fēng)光,吃吃鄉(xiāng)土風(fēng)味。
藍(lán)天白云之下,一座錯落有致的村落突現(xiàn)在我們面前。小村依山傍水,修林疏竹掩映。一條曲曲折折的小溪繞村而過,水口處水磨、水車悠然緩轉(zhuǎn),魚塘水榭、阡陌交錯。塘中密布著星星點點、潔白如玉的海棠花,和風(fēng)拂過,淡香幽甜。三五村婦搗衣洗菜,一二小舟捕魚捉蝦。時有孩童岸邊追嬉,好一幅“三山二水一分田”的田園風(fēng)光。
村中只有一條土路,自東向西平平地延展。途中,時見炊煙裊裊升起在青瓦白墻之間,老牛、黃狗游蕩在綠草黃路之中,村姑俏麗,花樹飄香。村中手工作坊隨處可見。藍(lán)天白云之間,整個村子水盈盈地靈動著。
“老炮”的三舅是個老實的農(nóng)民,黑臉膛、粗眉毛,笑起來露出一口黃牙??伤菐е嗤翚庀⒌拇緲銦岢绤s著實讓人感動。他這人快言快語,沒一點兒心機(jī),抬著一米多長、碗口粗細(xì)的水煙筒,“呼?!背樯弦淮罂?,接著就打開了收不住的話匣子。
“你們這些個娃娃,到我們這地兒有個人可一定得去看看。村東頭第三家是這里遠(yuǎn)近八鄉(xiāng)出了名的神婆,她專會看香算命,算十個命有十個準(zhǔn)。好多大款專門開車來找她呢。”說到這,三舅又“呼?!绷艘豢谒疅?。
“三舅,別信他們,這些神婆還不是吹出來的?我以前看過好幾個瞎子,也沒算出個啥來。他們這些人要么是順情說好話,要么是虛張聲勢,恐嚇威脅。哪里算得準(zhǔn)了?”
“老炮”有點怪他三舅多事。他這人一貫主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哎,話可不能這么說。前年你小東哥從昆明回來,去她那兒‘看香’,結(jié)果,怪事緊接著就發(fā)生了?!比擞行┘绷?,為了證明他話語的真實性,便開始講起小東那次奇特的算命經(jīng)歷。
小東是“老炮”二姨的兒子,以前是個當(dāng)兵的,退伍后在一家修車場修車。他本是個不信神鬼的人,可那天卻鬼使神差地去找神婆看香算命。
然而,小東的三柱香剛剛點燃,還沒過三分鐘,那神婆的臉色就變了,她冷冷地說了句:“我不收你錢,你走吧?!敝?,回轉(zhuǎn)身再也不看小東一眼。
可巧,小東偏是個愛鉆牛角尖的人,他不依不饒地非要神婆給個說法。
結(jié)果那神婆被逼無奈,終于說出緣由。
她說:“小伙子,恕我直言,你回去看有什么該安排的就安排一下吧,無論如何你是過不了明晚的。我也犯不著說瞎話繞你,你的錢我分文不收,請回吧。”
一聽這話,小東登時血往上涌,他一拍桌子,指著神婆罵道:“我告訴你,明天我要是不死,后天我就來把你的香案子給砸了?!?/p>
話一說完,他扭頭就走。
小東雖然當(dāng)時生氣,可回家后還是往心里去了。第二天他沒去上班,把活期存折上所有的錢都取了出來,差不多萬把塊。他當(dāng)時挺灰心的,就想著趁這最后幾個時辰,好好吃上一頓,再找朋友到酒吧喝個痛快,回頭就準(zhǔn)備等死了。
可是,正當(dāng)他恍恍惚惚走到武警橋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前面圍了一堆人,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小東擠進(jìn)去一看,眼前的場景真是讓人心酸,只見地上臥著一個女子,看樣子是個要飯婆,年紀(jì)很輕,大著肚子,似乎就要生產(chǎn)。她躺在地上,捂著肚子一個勁兒地叫喚,身子下面一攤水,估計是羊水破了。通常這架勢就是要生了,得馬上送醫(yī)院??僧?dāng)時圍觀那么多人,有說三道四的,有嬉皮笑臉的,就是沒有一個人送那女人就醫(yī),誰都不想花那冤枉錢。
小東二話沒說,抱起那要飯婆就直沖到馬路上攔車,自己險些被車撞了。還算運(yùn)氣不壞,總算有個有良心的出租車司機(jī)把車停了,幫著把要飯婆送到了醫(yī)院。
那女的也是命大,大夫說再晚來十分鐘,大人孩子都沒命了。
小東當(dāng)時挺高興,想著自己反正也是要死的人了,不如能幫就幫人一把,也算對得起自己良心。所以,他把身上所有的錢一股腦都給了那個要飯婆,名字也沒留就走人了。
錢沒了,小東也沒地方可去,只能一個人灰溜溜地回家。
人都說等人最難受,這等死的滋味比等人不知又難受幾十倍。小東就一分鐘一分鐘地熬,整整熬了一個晚上,天都大亮了,他卻啥事沒有!
他頓覺“無名火”騰胸而起,跟朋友借了兩百塊錢,一分鐘沒耽擱,坐上車就直奔清水村而來。
一進(jìn)神婆家門,小東就破口大罵,還嚷嚷著要砸神婆的香案子。
可說來也怪,照理說,看見小東活蹦亂跳地出現(xiàn)在眼前,那神婆早就該羞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了??蛇@神婆偏偏一點都不怕,還鎮(zhèn)定自若,好像她早知道小東今天要來,拉好了架勢等著他。
只見那神婆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問道:“小伙子,你說實話,昨天中午你是不是救了一個大肚子的女人?多虧了你那女人才母子平安?你還舍盡錢財給了那母子二人?”
小東一聽就傻了,不可能啊,這神婆怎么跟長了千里眼一樣,昨天的事她怎么全都知道???
神婆不等小東答話,又接著說道:“按理說,你昨日本來陽壽當(dāng)盡,只因一念善心救了那可憐的母子,如果沒有你攔車救人,那女子必將因難產(chǎn)而死。如果你不捐錢助她,母子二人也是難以活命。所以你一念之仁,成就兩條性命。合該你積大陰功,因此,你的陽壽又延二十年。小伙子,你記著,三分命,七分造。一念天堂,一念地獄。命運(yùn)還是掌握在你自己手里的!多行不義必自斃,多行大義必多福啊!”
后來,小東更加樂善好施,同時,也比先前加倍勤力。結(jié)果,現(xiàn)在已經(jīng)自己開了一家汽車維修廠,生意還相當(dāng)紅火。
命,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盡信命,不如不信命。
此時,當(dāng)我在清水村聽到神婆的異事,我就有種強(qiáng)烈的預(yù)感,我必須見到這個神婆,她一定會帶給我意想不到的指引。
當(dāng)日下午,我孤身去見神婆,其他同學(xué)都無意前往。
神婆六十多歲年紀(jì),頭發(fā)梳得光亮亮的,露出飽滿的額頭。她樣子不丑,但鼻子眼睛長得非常特別,就像鷹。長著鷹眼的人讓人害怕,因為眼神太銳利。這個長著一對鷹眼的神婆也讓我心生敬畏,因為覺得自己可以被她透視。
她的那對鷹眼一直審視著我,有一分鐘的時間,她無語。
之后,她面無表情地告訴我:“回去買把香,抽出三只來放在枕頭下面。今晚枕香入睡。明天你再來找我,我給你看香?!?/p>
第二天一早,我便自己去找神婆。
神婆在等我,她好像起得很早,只為了專程等我。
“你來了?”神婆淡淡地和我打招呼,面無表情,不喜不怒。
說心里話,我真是佩服她的定力。我是個簡單的人,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
“我來了?!蔽异o靜地回答。
“香呢?”
“在這兒。”我小心打開隨身的背包,抽出一個衛(wèi)生香的盒子,取出里面的三枝上好檀香。
“去,到香案前發(fā)三聲愿,再把香點著,插在香爐里?!?/p>
我依言去焚香禱告,后背卻總覺得如芒在刺,我知道,那神婆此時一直在看著我,那雙鷹眼放著清冷的光。
香燃起來了。神婆也不起身,就在兩米遠(yuǎn)的藤椅上坐著。她閉著眼,似睡非睡的樣子,像是在感應(yīng)什么。
我不敢出聲,呆坐在一旁盯著那正在燃燒的三根香。
三分鐘后,左邊那根香突然火花一閃,一下就熄掉了。
我嚇了一跳,連忙轉(zhuǎn)頭去看神婆,可她依然閉著眼,無動于衷。
時間一分一分緩慢地流淌,我一秒一秒忐忑地等待。
香,每分鐘都在變,時而中間那只高些,時而右邊那只高些,上下波動,變幻莫測。
“好了,可以開始了。你想求什么?”神婆突然睜開那對鷹眼,將椅子和我正面相對,她始終正襟危坐,眼睛卻一直沒去看那燃香。
“開始了?可是你還沒有看香?。俊蔽翌H為納悶兒地問她。
“誰說我沒看?我不是一直坐在那兒看嗎?”神婆的眼神突然變冷,語氣卻始終淡漠。
她說她一直在看?可我分明見她緊閉雙目,難道她所謂的看香,竟是不需要眼睛的?
“你到底來求什么?”神婆再問。
“我什么也不求,只想請大師指點迷津。”我回答。
“很好,自古求財不得財,求官不得官。你,很好?!闭f話時,神婆的眼神變得略顯溫和。
“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我問。
“你身上有種特殊的香氣,不是檀香,而是……那件東西,你得到它有好幾年了吧?”神婆的眼神又有些銳利。
我一驚,她怎么會知道我的寶貝?自十三歲那年得到它我就從未向人提及,甚至連我自己的父母都還蒙在鼓里。何況這幾年來,為了掩人耳目,我早已不把那寶貝放在身上了??擅媲斑@個神婆,竟然還能聞到那縷香氣?
“你不必說,我已知道。你是個慧根很深的人,否則,那件靈物也不會找上了你。不過,拿到那靈物的人,一生就難免要被它所牽引。從此以后,你不再是你?!?/p>
神婆此言一出,我便大吃一驚。她的話玄而又玄,卻令我深信不疑。從十三歲開始,我便有預(yù)感。
“非福非禍,非善非惡,前路多辛,帶眼識人?!鄙衿旁捳Z不多,我卻聽出她的勸勉之意。從得到靈物“墨舍利”那天起,我已明白,我的一生不會再平靜了。
“這個,請你拿著,算我送你的紀(jì)念吧。后會有期?!贝朔挳叄衿胚f給我一個黃色的小香袋。
我鄭重接過收好,同時將早已備好的50元謝儀雙手奉上。
神婆淡然一笑,“拿回去吧,這錢我不要。今天你我相見,本是命定的緣分。我知有你,你卻不知有我。走吧,記得,三分命,七分造。永遠(yuǎn)不要輕言放棄?!?/p>
坐在回程的汽車上,我打開神婆送我的香袋,從里面抽出一張小紙片。只見上面寫道:“似僧有發(fā),似俗脫塵。作夢中夢,悟身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