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分(2)

我的團長我的團(下部) 作者:蘭曉龍


死啦死啦又等了一會兒才抬起身子問:“開工吧。地圖呢?”

我告訴他就在他手邊。今晚的月亮著實很亮,他可以就著月光和波光辨認出個大致。他一邊做著標記一邊對我說:“你知道他們怎么挖通的南天門?我真的服啦?!?/p>

我只是“嗯”了一聲。

“像蝙蝠一樣……”說完他也覺出不對,“嗯?”他終于想起來看看我。我趴在那兒,響過最后一槍后,我趴下再沒動過。我中彈了。

他放下地圖,把我翻過來看了看。那該死的最后一槍從我左胸上方斜著穿入,鉆了一個斜向的洞之后再打進了怒江里?!澳檬种割^堵著?!闭f完他又拿起了地圖。

我經(jīng)歷過很多的憤憤不平,但這回我真的覺得自己快氣死了,“打穿啦!——是兩個洞啊,兩個洞啊,你知道嗎?”

他又放下地圖,把我像烙餅一樣翻成了側(cè)躺,把我右手的大拇指從胸前的傷口插入,然后把我的左手翻到背后,用大拇指插入背后穿出的那個洞。做完這一切之后,他又拿起了地圖,說:“好啦。虧得你骨頭軟?!?/p>

我真的……真的是沒有經(jīng)歷過比這更荒唐的事情,“……你他媽的?!”

“你等著。我畫完這張圖?!?/p>

我不再說話,側(cè)躺在地上,吃力地擰著脖子瞪著我唯一的救星。他的目光在日軍的陣地上,在我們的地圖上,但從未看過我一眼。筆在刷刷地響。

我聽著水聲,我甚至聽著月光,看著水聲,看著我的血從石頭縫里流進怒江,絲絲縷縷的立刻便成為無形。水在流淌,體溫在流失。我看著我自己把江水染紅,又立刻被怒江歸于虛無。什么都沒有,打個晃就沒有了,所有沒有根基的努力和從虛無中抓出的熱情都歸于虛無。我確定我會死在這里,成為東岸弟兄眼里一道永遠的景觀。

我想說話,但他不讓我說話。我告訴他我會喊的,我真會喊的,我什么都不管了,我會死的。他仍沒停止在地圖上的筆走龍蛇,他的目光仍在日軍陣地和地圖上跳躍,只是他允許我說話了。

我問:“你們會在對面指著我說笑嗎?”

“不是指著你,是指著你的尸體?!?/p>

“我會喊的。我真的很想喊。你死了好啦。你早就該死。沒人想這樣死的,沒人該這樣死。”

“你不會喊的。真要喊,你在緬甸已經(jīng)喊過啦。你只要喊,這是騙子,他是假的。”

“我只剩這么一點點熱情,你不能老拿它當(dāng)痛腳來捉弄我!”我憤憤地說。

“我從來沒捉弄過任何人。”

“……你們在對面指著我,你們會怎么說我?”我問他。

他終于看了看我,但只一秒,然后又回到他所忙的事情上。原來人在絕望中還可以跌入更加絕望,那就是我現(xiàn)在的體會。

“我們不會指著你說,你的鬼魂在天上,在云霧里。我們要罵你,就指著云里霧里,因為你這人就是云里霧里。你也不用想在怒江邊永垂不朽萬古長青,我們很快就會打過來,埋了你的臭皮囊,不為別的,省得惹厭?!彼f。

“你們討厭我。我的嘴很損?!?/p>

“你嘴不損。你的人比你的嘴更損?!?/p>

“我要死啦。我要死啦你們拿我取笑,這讓你們覺得快樂?”

“你從來沒給我們帶來快樂。你還不如阿譯能讓人快樂。弟兄們不惹你是因為知道你很陰很損,好報復(fù)。還有,他們也都受了氣,你有全團最毒的嘴,他們留張毒嘴好幫他們出氣——可就連這你也做不到。”他終于不畫圖了,那是為了騰出手來做別的事。他拿出面小鏡子,開始向我們的陣地上反射月光。

我訝然地看著他,“……你又在搞什么?”

“發(fā)信號。讓克虜伯來幾炮?!?/p>

“他知道我們來這兒?”

“他這兩天一定是抱著炮彈睡的。”

我忽然間怒火中燒,只是失血過多的憤怒實在無力,“我快死啦,你還要招槍惹炮?”

他不為所動,“軍人死在槍炮聲中,死得其所。”

“我不是軍人!”

“你是什么呢?你不能總在讀書人面前裝成兵痞,在兵痞面前又扮成讀書人?!?/p>

我們的陣地上開始向南天門噴射炮彈??颂敳裉煲欢矾偭?,因為不是一炮也不是兩炮,他足足打了五炮,而且第五炮在死啦死啦用月光反射出的指引下直中目標,那個工事里囤積的彈藥炸得像焰火一樣。日軍終于開始反擊了,祭旗坡和橫瀾山都加入了戰(zhàn)團。兩岸織?久未有過的火網(wǎng),我的彌留變得相當(dāng)燦爛,只是我最不想要的就是這種燦爛。

我在哭泣,我在這片燦爛中哭泣。而我身邊唯一的朋友,正借著這陣炮火標注他遺漏的火力點。我說:“幫幫我。行行好,說句好聽的,我不想這么聽著刻薄話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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