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部分(1)

我的團長我的團(下部) 作者:蘭曉龍


“不提了。我的男人從來不覺得他了不起,也用不著別人來說他了不起。他就是不虧不欠的,這么頂天立地。”為了平息我扭曲的表情,她拿著我的手撫摸她的身體。我把全部注意力用來探索她瘦弱的肩胛,她就對著我的耳朵吹氣,因為我的僵滯拍打我的腦袋,一邊開著玩笑,“我們要不要把生米做成熟飯?”

“……不。”我說,但我的嘴和行為是兩回事。她用她的手指一直和我的笨拙開著玩笑,是的,這對我有用,我從不放松。她在這事上很熟練,是我的老師。從來半個的孟煩了回了魂,今天晚上成了整個。

我很酸楚。我有什么資格接受這樣的饋贈?……我接受了這樣的饋贈。

月亮已經(jīng)淡成西邊天穹的一個影子,天很黑。某戶殷實人家養(yǎng)的雞在扯脖子叫,禪達(dá)已經(jīng)沒多少雞了,所以它的聲音很孤單。

我從小醉家出來,黑漆漆的。我一邊摸索著穿好自己的衣服,一邊又看了看那黑漆漆的門洞。我有改變?我一成不變?我不知道。我深一腳淺一腳地離開。

我離開小醉家,天很黑很黑,比夜晚更黑,我不時要摸著墻走過那些轉(zhuǎn)角。我離開小醉家,回我團長的身邊,我父母的住處,迷龍家。

天要亮不亮?xí)r,我明白了迷龍的心情。那瘋子跑回禪達(dá),那瘋子再跑回祭旗坡,世界對他就剩下兩極,永無中和。我瘋子一樣想留在小醉身邊,留到八十耄耋,九十鮐背,我們愛惜著對方身上的每一條皺紋??傻谝宦曉撍赖碾u叫,游魂野鬼孟煩了想的是,回他團長身邊。

天亮之前黑那一大下時發(fā)生了很多事。

小醉把她的木牌掛回了門上。因為昨晚有個不要臉的家伙一字沒提,可幾乎是明火執(zhí)仗地告訴她:“自謀生路,我養(yǎng)不活你?!?/p>

死啦死啦躺在床上,瞪著眼,他從窗欞里搜索不到任何天光。他臉上有著從未有過的蕭索和茫然。我的團長早已醒來,瞪了迷龍家的窗戶兩小時后,他嘆了口氣。如果我在旁邊就會被嚇到,他睜開眼可能做任何事情,但從不嘆氣。

虞嘯卿把自己當(dāng)釘子敲在桌邊,足足站了一夜。他看著鏡子,鏡子里的那個人已經(jīng)沒有生氣了,他又看了一回,然后拉開抽屜。這位暴力傾向嚴(yán)重的領(lǐng)軍者為自己預(yù)備了一抽屜的手槍,柯爾特、勃朗寧、毛瑟二十響、史密斯左輪、日本南部……像他的部下一樣,列著隊,等著他。

虞嘯卿遲疑了一會兒,要決定該用哪支槍——最后他還是選擇了最心愛的也是絕對一彈致命的柯爾特。

上彈匣、開保險、推膛上彈、舉到腦袋邊,一擊即發(fā)。

一群肯定也是盯了一夜的精英們沖了進(jìn)來,連門也被撞脫了。扭打,摁住,走火的槍響。被打飛了頭盔的余治搖搖晃晃從人群里退出來,癱在一張?zhí)珟熞紊?。被虞嘯卿拿槍柄搗了腹部的何書光在原地痛得直跳。但槍總算被搶了下來,虞嘯卿被七手八腳抬回床上、摁在床上。

他的反抗是不發(fā)一言但是絕對頑強。沒人做聲,沉悶的毆擊聲不絕于耳,不斷有被他扁了的屬下痛苦不堪地退開幾步,再又沖上。床轟然塌了。

虞嘯卿手下的精英決定報復(fù)。虞師軍紀(jì)嚴(yán)明,給他們胡來的空間不多??v觀戰(zhàn)局,打上祭旗坡將被人海淹沒。迷龍家是知道的,可那叫擾民,而且想起我那父親誰都心有余悸。翼側(cè)擊破,小醉是他們唯一能找到的軟肋。

天色已經(jīng)放亮了些,那幫家伙站在小醉家門外,進(jìn)退有序張弛有度,居然巷頭巷尾一邊幾個,物資豐富,甚至出動了吉普車,思維縝密,還拉了個兩翼包抄的戰(zhàn)略部署。可天色放亮叫他們心里不大舒服。

余治攛掇張立憲上,提醒他昨天往頭上套菜籃子,讓他嘴叼蔥葉子的就是小醉。張立憲恨得就去揪余治的耳朵,未遂,只好說,“……我上!”余治和何書光詭計得逞,就跟在張立憲后邊擠眉弄眼,絲毫不以老大的滑鐵盧為哀事。

張立憲被一幫嘍啰們保護著,到了門外還要一通打量,好像門上邊被設(shè)了詭雷。最后他們的眼珠子定在那塊木牌上,木牌沒翻過去。何書光說:“丑女人,沒生意做?!?/p>

張立憲欲砸門又止,但是余治在后邊幫他踢了門,然后閃身飛退。張立憲不好退,特務(wù)營營長以及老大的架子總要維護,而他的弟兄們手摁刀柄牙關(guān)緊咬拳頭緊握的架勢好像對他也沒有任何幫助。

短暫的僵滯后張立憲同學(xué)對著從門縫里探出個頭的小醉發(fā)愣。

嚓的一聲,何書光同學(xué)雖沒帶槍套卻還是帶了槍,他從衣服里拔出了槍,雖沒瞄準(zhǔn)卻也如臨大敵。張立憲瞄了他一眼,倒也不是責(zé)怪,而是茫然。余治開始大叫撞天冤,“你不帶那玩意兒會死?。?!”

小醉開始發(fā)話,“啥子事?”

李冰在張立憲身后小聲地說:“老張,是你老鄉(xiāng)?!睆埩棌拿H粔嬋肓烁用H唬缓玫芍螘?,直到那家伙終于不情不愿地把槍往背后藏了。

張立憲對何書光說:“……給我?!焙螘饩桶褬尳o了他。張立憲拿在手上,又愣了一下,狠狠給拍了回去。余治開始鬼叫:“要走火的!他剛打的保險機啊!”

何書光終于搞明白了老大要什么,將早湊就的一卷錢拍到了張立憲手上。張立憲把它遞了過去,對小醉說:“我們……”

他的狠巴巴只開了個頭,不怎么掄得下去。對于和虞嘯卿近似值最高的張營長來說,好男不跟女斗是與生俱來的東西。昨天的打斗更接近挨揍,總還說得過去,且張營長一開始就承受了昏天黑地的厄運,在他之后的想象里自己是仗義執(zhí)言的喬鄆哥,而行兇的是惡毒的王婆。

于是何書光干凈利落地宣判了他們的裁決:“——今天把你包啦!”

我坐在院子里仰望著天井之檐上的晴空,禪達(dá)的云氣厚重得足以讓我這樣一個心事過重的人有無數(shù)遐想。在我眼里,那些飄逝的云團像極了死在怒江那邊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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