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復明帶領著王大夫和小孔在推拿房里走了一遍,每一個房間都走到了。王大夫?qū)ι硰兔鞯谋P子已經(jīng)估摸出來了,十三四個員工,十七八張床,不算大,可也不算小了。如果王大夫的資金沒有被套住,他的店差不多也能有這樣的模樣。這么一想王大夫就難受起來了,手指頭的關節(jié)噼里啪啦又是一陣響。
最后的一個房間看完了,沙復明后退了一步,把推拉門關上了。王大夫知道,關鍵的時刻來到了,談話馬上就走入了正題。沙復明的語調(diào)是抒情的,意思是,老同學來助陣,他由衷地高興,由衷地歡迎。所談的內(nèi)容卻是平等。王大夫懂沙復明的意思,雖說是老同學,他王大夫在這里和別人一樣,沒有任何的特殊性。王大夫干脆把話挑明了,輕聲說:“這個老板放心,我打工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奔热煌醮蠓虬言挾颊f到這兒,沙復明就搓了搓手,說:“那你們就去添置一點東西,生活必需品什么的,我馬上打電話到宿舍去,給你們清理床位。”王大夫拍了拍沙復明的肩膀,沙復明也拍了拍王大夫的肩膀。沙復明提高了聲音,說:“沙宗琪推拿中心歡迎你們?!?/p>
王大夫側(cè)過腦袋,不解了。明明是“沙復明推拿中心”,沙復明為什么要說“沙宗琪推拿中呢?”
“是這樣,”沙復明解釋說,“這個店是我和張宗琪兩個人合資的。我一半,他一半,可不就是‘沙宗琪’了么。”
“張宗琪是誰?”
“我在上海認識的一朋友?!?/p>
“他現(xiàn)在在哪兒?”
“在休息廳呢?!?/p>
“我還沒去看望人家呢?!蓖醮蠓蛘f。
“沒事?!鄙硰兔髡f,“時間長著呢。什么人家我家的,我跟他一個人似的?!陂_會?!?/p>
王大夫仰起頭,做了一個“哦”的動作,卻沒有發(fā)出聲音來。心里頭似乎松動一些了。他拉了一下小孔的手,又立即放下了。原來沙復明的店是合資的。他也只是二分之一個老板。有一點可以肯定了,在上海,他并不比自己在深圳混得強。
送走王大夫和小孔,沙復明站在寒風里,仰著頭,“看”自己的門面。對這個門面,沙復明是不滿意的。嚴格地說,“沙宗琪盲人推拿”的市口并不好,勉強能夠擠進南京的二類地區(qū)。二十年前,這地方還是農(nóng)田呢。但這年頭的城市不是別的,是一個熱衷于隆胸的女人,貪大,就喜歡把不是乳房的地方變成乳房。這一“隆”,好了,真的值錢了,水稻田和棉花地也成二類地區(qū)了。先干著吧,沙復明對自己說,等生意做好了,做大了,租金再高,再貴,他沙復明也要把他的旗艦店開到一類地區(qū)去。他要把他的店一直送到鼓樓或者新街口。
從打工的第一天起,沙復明就不是沖著“自食其力”而去的,他在為原始積累而努力?!白允称淞Α保@是一個多么荒謬、多么傲慢、多么自以為是的說法??山∪司褪菍埣踩诉@樣說的。在殘疾人的這一頭,他們對健全人還有一個稱呼,“正常人”。正常人其實是不正常的,無論是當了教師還是做了官員,他們永遠都會對殘疾人說,你們要“自食其力”。自我感覺好極了。就好像只有殘疾人才需要“自食其力”,而他們則不需要,他們都有現(xiàn)成的,只等著他們?nèi)涌曜?;就好像殘疾就只要“自食其力”就行了,都沒餓死,都沒凍死,很了不起了。去你媽的“自食其力”。健全人永遠也不知道盲人的心臟會具有怎樣彪悍的馬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