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大的周小山已經是一個小兵，穿綠軍裝，躲在密林里，刺探敵人的動靜。敵人是誰，他不太知道，自己是誰，他也不太知道：在這個三國交界之處，人們講漢語，緬語，越南語和法語，穿麻織的長袍和長褲，腳底板直接踩在石棱和沙礫中行走，都有類似的面孔和骨架，都像是自己人，都像是敵人。

這是從不曾安寧的地方，被殖民，被侵略，被開采，被強暴，卻從來沒有妥協(xié)。百年來，炮灰和尸體交替腐蝕著土地，滋養(yǎng)著土地，妖異而矯健的綠色植物在雨季里開花，花下誕生出驍勇善戰(zhàn)，從不委屈自己，野蠻的尚武的孩子。

還不能使用熱的武器，小山就會嫻熟地把竹枝削尖，手起枝落，“嗖”的一聲，將毒蛇釘在地上，或者直刺到山貓野豬的雙目之間：它們不好，它們咬傷鄉(xiāng)親，它們吃掉阿媽在茶樹間養(yǎng)的雞。它們是那個時候的敵人。

稍大，有大人發(fā)槍到他的手中。玄黑色的鐵，長筒，凸起小的準星，再靈活再狡猾的東西也逃不開視野，他天生修長有力的臂，拉栓上膛，動作利落，沒有經過訓練，也彈無虛發(fā)，讓大人都驚訝。

他還是小孩子，沒有對錯的疑惑。此時又見識到更厲害的家伙：圓形，梭形，方形的，黑色，凸著小小的敏感的制動按鈕。把它們放在地上，樹枝間，覆上些泥土，枝葉，輕輕一碰，就那么輕輕一碰，巨響，火花，四分五裂的肢體。你知道的，那跟子彈不一樣的，破壞得那么淋漓盡致，那么漂亮。

這叫做“雷”。

小山恪盡職守地在自己分內的地盤里埋好所有的雷，等著它們被逐個引爆的時候，形勢又有了新的變化。

邊境由敵對變成了封鎖，后來居然通商通車，流通來優(yōu)質的茶種和糧食。他埋雷的地方，有人用盡量多的語言標志：雷區(qū)，繞行。下面還畫個骷髏。那么殷切的關懷。

與原來的敵人修好，可是從前同仇敵愾的自己人，卻因為煙草，寶石，糧食和軍火又動起手來，打斗得更瘋狂了。他埋的雷終于被人踩中，他頭向下吊在樹上看，是把第一桿槍放在他手中的大叔，腸子流出來，兩只腳都沒有了。

他看著他。

他指指小山手里的槍。

他送他上路的時候，手沒有抖，心也沒有快跳一下。

這個時候，小山是少年人了。

他長得不一樣。東南亞流火的艷陽，悶窒的空氣或是陰暗潮濕的叢林沒有一絲侵襲到他的皮膚或是肌肉里，他個子高，皮膚白，修長卻不孱弱，有力卻不粗陋。熱愛殺戮和破壞，卻在過往的經驗中得到教訓，動手前思考。

物極必反。紛亂和戰(zhàn)斗漸少，四分五裂的割據被一個更強大的勢力教訓，歸攏，吞并。

小山越來越多地聽到人們說起一個名字：查才將軍。

母親也在說起他，她那細致的手在鍋里翻炒茶葉時說起他。

有了查才將軍，有了好的茶種，又賣得出去，又收得回錢來。

那日，他終于見到他。

查才將軍騎著白馬，向人群擺手。他三十多歲的年紀，穿著整潔的軍裝，面目是和善的。隨從扶他下馬，按照當地的習慣，有青壯年男子彎身跪地做他的下馬凳。

那下馬凳身著白衣，彎身弓成規(guī)范的角度，脊背如平板。

脊背應該如平板。

可那上面卻有小小的凸起，那么小，那么遠，沒人能注意到這個配在人的身體上的雷?？尚∩讲灰粯?，他是叢林里的少年，他有最好的眼力，他太熟悉那個制動按鈕的形狀，他撲上去，在將軍的腳就要踩到馬凳上之前，以一臂之力擎住他的身體——千鈞一發(fā)，他救他一命。

他留在查才將軍的身邊。

從此他記住他的每一句話：

“你說我為什么可以收復這些地方？每個人都有他的需要，糧食，種子，茶葉，鹽，交通順利，見到親人，我滿足他們的需要。

“什么都是交易，都為了利益，小山。你這么厲害，但你從此以后要記住，沒有利益，不用出手，否則是浪費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