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持久的載體最暫時(3)

別想擺脫書 作者:(法)卡里埃爾


 

托納克?一頁得到保存的紙。也許因為,別的紙頁都已佚失。誰能知道呢?信仰賦予這一頁紙超凡的意義。不過,佛陀的真實教誨也許就寄托在這些足印里,在如今消失或褪色的文獻里? 

卡里埃爾?也許我們應該把自己放在一個古典悲劇的處境里:整個世界受到威脅,我們必須挽救某些文明產物,加以妥善保存。比如說,文明遭受氣候大災難的威脅。必須趕快行動。我們不可能保護一切,帶走一切。那么該如何選擇?用什么載體? 

艾柯?我們已經看到,現(xiàn)代載體很快就過時。為什么要冒險和這些有可能變成空白、無法辨認的東西糾纏不休呢?我們剛才科學地證明了,書優(yōu)越于文化工業(yè)近年來投入市場的任何產品。因此,倘若我必須挽救某些方便攜帶又能有效抵御時間損害的東西,那么我選擇書。 

卡里埃爾?我們比較了或多或少滿足忙碌生活的現(xiàn)代科技與從前書籍的制造和傳播模式。我想舉個例子,以證明書籍也有可能極其貼近歷史運動,與時俱進。為了寫《巴黎的夜》,雷斯提夫行走在首都,記下他的見聞。但他真的是巴黎的見證人嗎?評論家們對此頗有異議。雷斯提夫是個沉溺于幻想的人,總是自愿地去想象世界,再把這個世界當成真實加以描繪。比如,每回他報道和一個妓女發(fā)生性關系,他都會發(fā)現(xiàn),對方是自己的某個女兒。

《巴黎的夜》最后兩卷寫于大革命時期。雷斯提夫夜里寫下他的故事,清晨在一個地下室里排版和印刷。由于在那個混亂的年代無法找到紙張,他就在街上散步的時候撿各種海報、傳單,用滾水煮開,制成劣質的紙漿。最后兩卷的紙質與前面幾卷完全不能比。他的作品還有一個特點,采用縮寫,因為他時間不夠。比如,他用Rev.表示Revolution(法國大革命)。這真是令人震驚。書籍本身講述了一個人的匆忙,他竭力記錄下每個事件,保持和歷史平行的速度。倘若書里描繪的事件不真實,那雷斯提夫就是一個天才的騙子。比如,他看到一個人,綽號“摸人”(toucheur)。此人很不起眼地走在圍觀斷頭臺的人群中。每次一有人頭落地,他就伸手去摸女人的屁股。?

最早描寫男同性戀的就是雷斯提夫,大革命時期還把這些人叫作“娘娘腔”。我想起了米洛斯·福爾曼的一個發(fā)人深思的經典片段。有個死囚被拖車帶到斷頭臺。他的狗跟著他。在上刑前,他轉向圍觀的人群,問是否有人愿意照顧他的狗。那小家伙非常眷念主人。他把它抱在懷里,想把它送出去。人群朝他辱罵不休??词夭荒蜔┝?,從死囚的手里拽走那條狗。死囚立刻被處決。狗呻吟著在人頭筐里添主人的血??词乇患づ?,用刺刀刺死了狗。這時,眾人群起抗議那幾個看守:“劊子手!你們不羞愧嗎?這條倒霉的狗對你們做了什么嗎?”

我有點離題了。在我看來,雷斯提夫的挑戰(zhàn)獨一無二。他創(chuàng)作了一部報道文學,一部“直播”的書。讓我們回到如下問題:當不幸來臨時,我們要挽救哪些書?當家里起火時,你首先會搶救哪些著作? 

艾柯?在講了這么多書之后,我要說,我會先救出那個250G容量的移動硬盤,里面存有我三十多年來的寫作文檔。在此之后,如果還有可能,我會搶救一些古籍,不一定是最昂貴的,但卻是我最喜歡的。只是問題在于:如何選擇?我喜歡這里面的許多書。我希望不會有時間考慮太多。我也許會拿布雷登巴赫1490年版的《圣地游記》,里面有好些出自彼得·德拉克之手的折頁木刻畫,極為壯觀。

卡里埃爾?我會拿雅里的手稿、布列東的手稿和路易斯·卡羅的一本書,內中附有他本人的信。奧克塔維·帕斯有過慘痛的遭遇。他的書房被燒了。一大慘?。∧憧梢韵胂髪W克塔維·帕斯的書房里都有些什么!超現(xiàn)實主義者們從世界各地寄來的親筆題字的著作。在他生命的最后兩年里,這是莫大的痛苦。

若就電影問我同樣的問題,我可不知如何回答。為什么?原因很簡單,前面已說過,許多電影都沒了。甚至我自己參與的一些電影也無可挽回地消失了。一旦膠片丟失,電影就不復存在。有時候,膠片也許還在某個地方,但要把它找出來太費力,重新拷貝一份也極其昂貴。

在我看來,圖像世界,尤其電影世界,再好不過地說明了科技飛速發(fā)展所帶來的問題。我們出生在這樣一個世紀里,人類有史以來第一次發(fā)明了各種新的語言。我們的對話若是在一百二十年以前進行,那么我們將只能談戲劇和書籍。收音機、電影、錄音、電視、合成圖片、漫畫等在當時并不存在。然而,每次新的科技產生,必會力證自己超越以往一切發(fā)明與生俱來的規(guī)則和限制。新科技期待自己驕傲而獨一無二。新科技仿佛自動給新用戶帶來了某種隨時可以上手的自然能力,仿佛隨身帶有某種新的天分,仿佛隨時準備著肅清以往科技,并把那些膽敢拒絕它的人變成過時的文盲。

我一生都見證著這樣的勒索。實際情況恰恰相反。任何新科技都需要接納某種新語言的漫長過程,我們的腦子越是被前一種科技語言格式化,這個過程也就越是漫長。自1903—1905年以來形成了一種新的必須認知的電影語言,許多小說家以為可以從小說創(chuàng)作直接轉入電影編劇。他們錯了。他們不知道,這兩種文體——小說和劇本——事實上運用著兩種迥異的寫作方式。

科技絕對不是一種便利。它是一種約束。還有什么比為電臺編排一場戲更復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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