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里埃爾?我們幾乎可以這么說,法蘭西最光芒萬丈的年代就是詩歌不存在的時代。在那個時代,法國幾乎沒有情感,沒有聲音。同一時期,德國經(jīng)歷了狂飆突進運動。我有時候在想,當今的政治領(lǐng)袖是貝盧斯科尼和薩科奇這類只要有機會就自我吹噓不讀書的人,他們所代表的政權(quán)是否會懷念從前那個年代:任何不遜的聲音都要休止,政權(quán)只是毫無詩意的東西?我們的總統(tǒng)不時對《克萊芙王妃》顯出某種本能的反感。他是個忙人,看不出這類閱讀的用處。他還不斷提起,帶著令人困惑的堅持。想象我們在拉法耶特夫人旁邊堆積起的所有這些作者吧,在巨大的墓穴,無用的漫長沉寂里。順便說一聲:在意大利,你們可是避開了太陽王。
艾柯?我們倒有一些太陽王子,城邦的首領(lǐng),在十七世紀以前大大促進某種異乎尋常的創(chuàng)造力。在此之后是漫長的衰落。與你們的太陽王對應(yīng)的是教皇。在最強有力的教宗治下,建筑和繪畫往往出其不意地繁榮,這原來不是偶然。但文學除外。在意大利文學的偉大時代里,詩人們都在小城的領(lǐng)主家里創(chuàng)作,比如在佛羅倫薩、費拉拉,而不是在羅馬。
卡里埃爾?我們一直在談?wù)撨^濾,但如何看待一個與我們?nèi)绱私咏哪甏考僭O(shè)有人要求我介紹法國文學史中的阿拉貢,我該從何講起?阿拉貢和艾呂雅原本是超現(xiàn)實主義者,稍后卻都寫下了同情共產(chǎn)黨的可怕而夸張的文章:“斯大林的世界永垂不朽……”毫無疑問,艾呂雅始終是詩人,阿拉貢始終是小說家。然而,我現(xiàn)在所能記住的,卻是他創(chuàng)作的歌詞,由布拉桑等人譜曲?!稕]有幸福的愛情》或《人就這么活嗎?》。我一直深愛這些老歌,它們陪伴并裝點我的青春年華。只是,我很清楚,這在文學史上只能算一個小插曲。我們還能為未來幾代人留下什么呢?
電影方面的例子。我在五十年前講課時,電影正好也有五十年的歷史。當時有一些大師,我們學習欣賞他們,分析他們的作品。其中一位大師就是雷內(nèi)·克萊爾。布努埃爾曾說過,在三十年代,有三位電影導(dǎo)演可以為所欲為:卓別林、華特·迪士尼和雷內(nèi)·克萊爾。如今在電影學校里,沒有人知道誰是雷內(nèi)·克萊爾。按愚比老爹的話說,他徹底沒影兒了。人們幾乎記不住他的名字。三十年代的那些“德國人”也是一樣,布努埃爾尤其鐘愛他們:喬治·威廉·巴布斯特、弗里茨·朗和茂瑙。誰還知道他們,誰還引述他們,誰還列舉他們作例子?弗里茨·朗還為人所知,至少電影愛好者們記得他的《殺手M》。但其他幾位呢?過濾在無情、無影地實施,甚至電影學校也一樣,這由學生們來決定。突然,某位“被過濾的”導(dǎo)演重新現(xiàn)身。因為他的某部電影在這里或那里放映,并造成轟動。因為新出了一本關(guān)于他的書。但這總是極其罕見的。我們幾乎可以說,電影一旦開始走進歷史,也就走進遺忘。
艾柯?世紀之交的作家也是如此,當時在意大利有三大詩人:鄧南遮、卡爾杜奇和帕斯科利。直到法西斯政權(quán)以前,鄧南遮都是偉大的民族詩人。一戰(zhàn)結(jié)束后,人們發(fā)現(xiàn)了帕斯科利,說他是二十世紀詩歌的先鋒??柖牌娈敃r被看作修辭家,默默無聞。但如今又興起了重讀卡爾杜奇的運動,說他實在不賴。
新一代的三大詩人是翁加雷蒂、蒙塔萊和薩巴。人們當時都在追問,他們?nèi)酥姓l會獲諾貝爾文學獎。結(jié)果薩瓦多爾·夸西莫多在1959年獲得這一殊榮。蒙塔萊直到1975年才獲獎,他無疑是二十世紀意大利最偉大的詩人——在我看來,他還是二十世紀全世界最偉大的詩人之一。
卡里埃爾?在我那個年代,也就是1925—1930年間,全世界最偉大的電影是意大利電影。我們每個月都在期待那兩三部意大利新片上映,無論如何都不會錯過。這構(gòu)成我們的生活,遠勝過我們自己的文化。在某個悲哀的日子里,意大利電影開始衰竭,并很快消逝。意大利電視是罪魁禍首,據(jù)說電視當時也聯(lián)合制作電影。當然,對于我們所說的這一神秘的枯竭現(xiàn)象,意大利電影本身也深受其苦。突然之間,活力不再,導(dǎo)演老去,演員也是,作品被不斷重復(fù),某種精髓的東西正在喪失。意大利電影一去不復(fù)返,盡管它曾經(jīng)在世界電影史上名列前茅。
這讓我們笑、讓我們顫抖的三十年,如今還留下什么?費里尼始終讓我心醉神迷。安東尼奧尼一直讓我心懷敬佩。你看過他最后的電影短片《米開朗基羅的凝視》嗎?這是有史以來最美的一部電影!安東尼奧尼在2000年拍攝了這個不到十五分鐘的短片,片中沒有任何對白,他有生以來第一回把自己拍進電影。我們看見,他獨自一人走進羅馬的圣·皮埃爾·奧里安教堂。他緩緩走向教皇尤里烏斯二世的墳?zāi)?,整部電影就是一個沒有對白的對話,是安東尼奧尼和米開朗基羅的摩西像的相互凝視。我們一直在探討的問題,也就是我們這個時代所獨有的自我展示和言論發(fā)表的瘋狂、毫無來由的騷動,全被否決在影片的沉默和導(dǎo)演本人的凝視之中。他是來告別的。他再也不會回來,他心里明白。他來做最后一次拜訪,他自己即將離去,而那難以捉摸的杰作將永久留下。他仿佛是最后一次來向它提問。他仿佛是試著來窺探一個言語無法穿越的謎。安東尼奧尼在走出教堂以前凝視摩西像,那目光是如此悲愴!
艾柯?我覺得,最近這幾年我們似乎過分遺忘了安東尼奧尼。相比之下,費里尼自從去世以來威望越來越高。
卡里埃爾?他絕對是我最熱愛的導(dǎo)演,盡管他不總是得到恰當?shù)脑u價。
艾柯?在他的一生中,費里尼被看作一個不關(guān)心社會現(xiàn)實的做夢者。那是一個極端的政治介入的年代。在他去世以后,人們重新審視他的電影,并重新加以定位。最近我在電視上看了《甜蜜的生活》。這是一部鴻篇杰作。
卡里埃爾?一說到意大利電影,很多人首先會想到佩特洛·杰米、呂基·康曼西尼、迪諾·里西和意大利戲劇。我有點擔心,人們漸漸會遺忘另一些人,當初他們在我們眼里就如半神。像米洛斯·福爾曼,他當初之所以想拍電影,是因為在少年時代看到意大利的新寫實主義電影,尤其維托里奧·德·西卡的電影。對他來說,電影一邊是意大利電影,一邊是卓別林。
艾柯?我們又回到剛才的假設(shè)。當國家過于強大時,詩歌緘默不語。當國家處于全面危機時,比如戰(zhàn)后的意大利,藝術(shù)能自由地暢所欲言。新寫實主義的偉大時代起源于意大利風雨飄搖之中。當時我們還沒有進入所謂的意大利奇跡年代,也就是1950年代的工商業(yè)復(fù)蘇?!读_馬:不設(shè)防的城市》拍攝于1945年,《戰(zhàn)火》在1947年,《偷自行車的人》在1948年。十八世紀的威尼斯還處于商業(yè)強盛時期,但開始走向衰落。然而,那時有提埃波羅、加納萊托、瓜爾第和戈爾多尼。因此,當政權(quán)消竭時,有些藝術(shù)會被激發(fā),有些不會。
卡里埃爾?拿破侖時代實行絕對政權(quán),在1800—1814年間,沒有一本在法國出版的書還流傳至今。繪畫非常壯麗,卻也極其矯飾,大衛(wèi)在《加冕儀式》以前還是偉大的畫家,后來卻變得平淡無味。他在比利時度過可悲的晚年,專畫一些矯揉造作的古典題材。沒有音樂,沒有戲劇。當時只重演高乃依的作品,拿破侖去劇院只能看《西拿》。斯塔爾夫人被迫流亡。夏多布里昂遭到當局敵視,他的代表作《墓外回憶錄》一開始是秘密寫的,在他生前只發(fā)表一小部分,而且是很遲以后。當時給他帶來榮譽的小說如今都不堪卒讀。這是一個過濾的奇特例子:他為眾多讀者寫的東西被我們丟開,他單獨為自己寫下的作品卻讓我們心醉神迷。
艾柯?彼得拉克也是如此。他一生都致力于拉丁文巨著《阿非利卡》的撰寫,并相信這會成為新的《埃涅阿斯紀》,給他帶來榮耀。他只在沒什么好做的時候才寫十四行詩,而這些詩令他名垂史冊。
卡里埃爾?我們討論的過濾概念,讓我不禁想起那些喝前要過濾的葡萄酒。現(xiàn)在有一種葡萄酒,就是“沒過濾的”。它保留了所有殘渣,有時帶來一種非常獨特的風味,一經(jīng)過濾就被去除。也許,我們在學校里品嘗了一種過度過濾的文學,以至于喪失了這種不純粹的風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