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坐下，石榴迅疾地把一張折疊成方方正正的紙片塞給我。紙片里包著石榴的照片。只有經(jīng)歷過那個年代，你才會理解女籃隊員石榴這一舉動的大膽和篤情。一個男孩子倘若能夠向女孩索取到她的照片，那就意味著他和她之間真正的“敲定”。包著照片的紙上寫了歪歪扭扭的幾行小字，這封短短的情書錯別字連篇，從字跡難辨的字里行間，我僅能認出重復七八次的“想你”二字。連猜帶蒙，我大概知道石榴是想說她走路的時候想我吃飯的時候想我睡覺的時候想我上課的時候想我。這封主題明確內(nèi)容簡約熱情洋溢的情書讓第一次窺測到女孩心跡的我激動不已是幾天后的事。那時我一個人坐在小閣樓里，像孩童識字般地找出七八處“想你”，胸膛內(nèi)有很長一段時間咚咚跳個不停。不過，這種陶醉般的又喜又怯的情思猶如掠過湖面的秋風，倏忽間又跑得無影無蹤。

那天晚上我僅僅來得及把石榴的情書塞進口袋，一顆煙蒂從男籃隊員的座位上扔了下來。煙蒂越過我的肩胛，在前排一個男人的白襯衫上燙出一個小洞后墜落，一股焦味隨之飄散開來。與此同時，男籃隊員的座位上傳來一片噓聲和呼哨聲，有人還跺著腳大聲叫喊石榴的乳名。

可憐的石榴回過頭去，緋紅著臉，用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哀求著坐在后面梯形座位上的男籃隊員們。我看到了坐在男籃隊員中一張熟悉的面孔，那是過山風。他的獰笑泄露了他是惡作劇的主謀。男籃隊員根本不理會充溢于石榴眼睛里的那份乞求神情，繼續(xù)大叫大嚷，還夾著下流的穢言穢語，過山風一時興起，竟把一只塑料涼鞋朝我的背脊扔了過來。

糾察很快出現(xiàn)了。那個襯衫被煙蒂燙壞的男人拽著糾察的手臂，咿哩哇啦控訴著男籃隊員們的惡劣行徑。從板著臉的糾察眼睛里，可以看出問題的嚴重性。那時候一支外國球隊來訪，負責保安工作的警察或糾察往往有一種如臨大敵的緊張感，哪怕出現(xiàn)一點點疏漏也是不允許的。男籃隊員已經(jīng)破壞了體育館內(nèi)的安靜氣氛，嚴重擾亂了治安，糾察當機立斷，將男籃隊員全部帶出了場外。幾分鐘后，糾察重新出現(xiàn)，又將我?guī)Я顺鋈?。石榴和高個女生與糾察爭辯幾句，無心看球，也跟隨在后，來到了治安辦公室。

表面上看，這次冒險經(jīng)歷對我并無很大的損傷。糾察了解了一下情況便放了我，不像那幫男籃隊員是校方派人去保出來的。但這件事的起因迅速在學校里流傳開來。體育老師再也不要任何男生去協(xié)助他訓練女籃了。所有的老師和同學都用一種怪異的眼光打量我，仿佛我一夜間突然長出一條尾巴似的。走在過道里，任何人的注目都可以使得我低下腦袋。一些流里流氣的男生對我的侮辱更為直接。無論從屬哪一團伙的人，都朝我惡語相向。他們實在無法接受一個正派學生居然也做出不正派舉動的事實。

芒果走向身處困境的我，完全像是誰在冥冥之中指使了她。

把石榴的照片和信件交給芒果之后，我如釋重負地舒出一口氣。

是的，幾天來我躊躇、彷徨、煩惱，急于想擺脫掉面臨的困厄。我惟恐這種解脫是虛假的，非現(xiàn)實的，當把一只裝有石榴照片和信件的信封交給芒果的時候，再三叮嚀芒果不要忘記從石榴那兒要回我自己的照片。我實在不能再讓自己的照片流落在一個極不可靠的女孩手里。我將自己的照片看做是一種罪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