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想著是不是要趕緊通知萬全林，不料萬小三子卻從凳子上一躍而起，拍手拍腳哈哈大笑說：“涂三江啊涂三江，你什么醫(yī)生啊，我就是喝了一杯燙開水，你就說我支什么炎——”馬莉笑道：“支氣管炎?！比f小三子說：“涂三江，支你的氣管支你的炎去吧。”現在他不是咳得上氣不接下氣，而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了，躺在那里掛水的萬里梅和另一個病人也被他感染了，忍不住跟著笑起來。裘二海生氣地說：“涂醫(yī)生，你這個醫(yī)生是怎么當的？”明明是萬小三子搗亂，裘二海卻批評涂醫(yī)生，這太不公道。裘二海怎么總是站在萬小三子一邊，我覺得裘二海和萬小三子之間，有很大的問題，這事情從裘二海送我學醫(yī)就開始了，就埋伏在那里了，但到現在我也沒弄明白。
　　
　　涂醫(yī)生氣道：“萬小三子，你過來，你該查查心肺，我看你是爛心爛肺了?！比f小三子說：“你才爛心爛肺，你要是有好心好肺，怎么把萬里梅治成這樣？”裘二海也緊跟著說：“是呀，沒聽說過，萬里梅本來就是個胃氣痛，村里哪個沒有胃氣痛？怎么給你治得人都變了一個人？”我想沖裘二海說，你當然會這么想，萬小三子怎么想，你就怎么想。可涂醫(yī)生并不清楚這其中萬小三子和裘二海的關系，他只知道生氣，一氣之下，一甩手走出去了。
　　
　　我趕緊跑出來找涂醫(yī)生，涂醫(yī)生正坐在門檻上出氣，我很于心不忍，說：“涂醫(yī)生，你別生氣，別跟萬小三子一般見識?！蔽乙詾橥酷t(yī)生會批評我，他才不會跟萬小三子一般見識呢，哪知涂醫(yī)生卻抱著腦袋長嘆一聲說：“萬泉和，我是不能再待下去了。”我驚得張大了嘴。涂醫(yī)生又說：“萬小三子說得對，我爛心爛肺，我要走了，等一會兒你跟裘支書說一下，我走了?！彼f話間真的就站了起來，拍拍屁股，就往外走。我開始以為他說氣話，現在看他真的走了，我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趕緊追問：“涂醫(yī)生，涂醫(yī)生，你到哪里去？”涂醫(yī)生回頭看了我一眼，這一眼，看得非常復雜，以我的智力，我解不開這其中的內涵。
　　
　　他看過我這一眼后，情緒平靜了些，他對我說：“萬泉和，萬里梅的病你不要再給她治了，別說你治不好，就是你爹爬起來也治不好她了?！蔽矣眯牡赜浵铝送酷t(yī)生的話，我又想起我爹臨死前跟我交代的也是萬里梅，事情就是這么巧。不過我爹的吩咐和涂醫(yī)生的吩咐是不一樣的。從內心來說，我更歡迎涂醫(yī)生對我的吩咐。涂醫(yī)生又說：“萬泉和，我房間里的東西，你隨便拿好了?！蔽艺f：“這怎么可以，那是你的東西。”涂醫(yī)生說：“我不要了，但是我的日記本，你不要看，替我收起來。”我愣了一下，這個承諾我很難做到，如果我看到了涂醫(yī)生的日記本，我不敢保證我不看他的日記，哪怕偷偷地看上兩眼也好，看看涂醫(yī)生在想些什么。
　　
　　我的猶豫讓涂醫(yī)生立刻認識到他的話是白說的，所以他改了口說：“你要看也可以，你就看那本藍皮子的，黃皮子的不要看?！蔽倚睦镎谙耄俏乙沧霾坏?，有兩本日記本，為什么我只看一本呢？涂醫(yī)生又看穿了我的想法，再一次改口說：“如果你一定要看黃皮子的，也可以，但你看了不要跟別人說，更不要給別人看，好不好？”我終于老老實實地說：“好的?！钡俏蚁胪酷t(yī)生他不應該相信我的老實，我看了以后萬一忍不住說出去，那就是出賣涂醫(yī)生了。涂醫(yī)生再一次看出了我的想法，他又退了一步說：“就算你告訴別人，也沒什么，你想說你就說好了，反正我走了，我不再是后窯大隊的赤腳醫(yī)生了?！蔽疫@才猛然驚醒，大急，上前扯住他的衣襟，說：“涂醫(yī)生，涂醫(yī)生，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辦？”
　　
　　涂醫(yī)生沒有回答我該怎么辦，他堅定地扒拉開我的手，走了。
　　
　　他走的時候，空著兩只手，什么東西也沒有帶。我感覺我是在做夢，我掐了掐自己的肉，好疼，不是做夢。
　　
　　涂醫(yī)生像一片樹葉隨風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