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磨尖掐尖 19(1)

磨尖掐尖 作者:羅偉章


鄭勝往窗臺上爬,是因為他身上的血在呼喊。鄭勝知道,老師正在上課,他不應該走神,但是,他體內的血液呼喊得越發(fā)瘋狂,血液在質問他:“你沒有母親,全靠父親養(yǎng)育你,這么多年來,你吸了他多少血汗,你已經把他熬干了,燈干油盡了,而你還在花他以最卑微的方式掙來的錢!你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你沒有權力這樣做。好吧,就算你考上了大學,而且遂人所愿,以所謂狀元的身價考進了大學,你以為這樣就是對你父親的報答,就能填補他干涸的身體?不可能了,那條河床早已作廢,當你自己能掙到第一筆錢的時候,唯一的用途就是將他埋葬!然后,你就把掙來的錢拿給自己用,或者給別人用,而那個對你最有恩的人,卻變成了另一種物質,無論你多么迷戀逝去的事物(我知道,你一直迷戀那些逝去的事物),他跟你也沒有關系了,你的苦惱和歡樂,他不知道,他的苦惱和歡樂,你同樣不知道!”

鄭勝抓了一把頭發(fā),似乎想在頭上開掘出一個洞,讓血液呼喊的聲音從這個洞里沖出去。然而,他得到的只是一陣譏笑,“多么可憐哪,”因過分擁擠、幾乎要凝成塊狀的血液對他說,“你以為我上面的話真就是核心?你只不過想從我那些話里獲得安慰,這一點我早就看出來了。其實,問題的關鍵不在那里,而是在于——你有那個本事考取狀元嗎?我甚至要問一問,你有本事考上名牌大學嗎?我甚至還要問一問,后天就舉行的分班考試,你有本事考進火箭班嗎?哈哈,你又揪頭發(fā)了!這次你揪得那么狠,至少有十根頭發(fā)被你扯斷了根,它們在你的手里死去,頃刻之間,頭發(fā)已經不叫頭發(fā)了。頭發(fā)的命運就是你的命運!當后天的考卷一打開,你鄭勝也就不是鄭勝了!那個被吹得發(fā)亮的泡沫將砰地一聲破裂,你的真面目將大白于天下:原來,被寄予厚望的那個人,竟是這樣的平庸?。∧阆M麆e人同情你嗎?沒那回事!是他們把這個泡沫吹亮的,但是,到頭來,他們會把所有的責任清算到你的頭上,他們會覺得受了你的欺騙,因此會以最輕蔑的言詞指責你。你至少應該算得上一個平庸的人吧,可那時候在他們的眼里,你不是平庸,而是低下!低下??!低下!?。 ?/p>

尖叫的下課鈴聲讓一陣持續(xù)不斷的尖叫割斷了他跟母親之間的聯(lián)系。母親不見了。

那陣尖叫是下課鈴聲。

鄭勝清醒過來。他回到了語言的世界當中。但被稱為“病態(tài)”的那部分靈魂,使他固執(zhí)地尋求真實。他走到了窗口邊。他這次去窗口,不是被一只神秘的手推著走的,他是主動的。他也不是要看樓底水泥地上那個仿佛人形的黑點,而是想一腳跨出去,在茫茫人海中把他母親打撈出來。

他并不是想自殺……

“我不是想跳樓?!痹诮虅仗帲褪沁@樣對張成林說的。他也這樣對費遠鐘強調。

“當然,這一點我相信,”張成林說,“可是你往窗臺上爬干什么?”

鄭勝沒回答。

張成林說:“鄭勝啦,把你培養(yǎng)到現(xiàn)在這個份上,容易嗎?——你是不是有別的想法?比如……”

鄭勝不明白張主任的話,只是說:“我沒有別的想法?!?/p>

“這就好。我相信你。那么我接著開始的話說,把你培養(yǎng)到現(xiàn)在這個份上,容易嗎?從上初中,你就在錦華中學,你記不記得,讀初二上學期的時候,你在上學路上莫名其妙地被人打了,那時候是方瓊老師當你班主任吧,她當時在初中部,方老師上下奔走,要為你討說法,打你的人是幾個社會上的混混兒,被抓進看守所關了幾天,出來威脅方老師,說要割掉她的舌頭。她是一個女教師呀,性格那么溫和的一個女教師,可她怕過沒有?她當然怕,但是再怕她也要豁出去,因為她擔心你。正因為擔心你,她才孤身一人,去找那幾個混混兒談話。人心都是肉長的,那幾個混混兒竟被她感動了,不僅沒割她舌頭,也從沒找過你麻煩,據說也沒在其他任何地方惹過事了。這事情的結局看上去很完美,但你想想,方老師當時那樣做,需要多大的勇氣?你剛進高三的時候,得了急性肝炎,眼睛黃得像玉米,同學們都不敢跟你說話,不敢挨著你坐,那時候你不孤單嗎?肯定是很孤單的,費遠鐘老師領你去醫(yī)院打針,輸液,還把飯菜端到你病床前來,跟你一塊兒吃,而且還故意跟你共用一盤菜!過后沒人問你要醫(yī)藥費是吧,那是費老師幫你付了。前些日,讓你免費住到學校來,也是費老師提出來的,雖然沒住下去,但那是你自己的事……這些事,你都記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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