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出了不分白天黑夜的工作室，到校園里、到馬路上、到人群中去尋找，甚至特意到人頭攢動的地鐵站臺，默默地站在那里，留心地觀察著每一雙眼睛。純粹的、稚氣的、憨厚的、遲鈍的、敏捷的，還有狡黠和自私的、苦澀中透著無奈的、聰穎中透著欲望的、智慧中透著孤傲的、詭譎中流露出愚蠢和狂妄的……大千世界，真的是千人千面。她慨嘆，她生了這樣一雙會看人的眼睛，讓她從人們的眼神里瞥見他們深藏的靈魂！

她一次次失望地回到工作室，重新拿起錘子和鑿子，當(dāng)她面對這尊雕像時卻又一次陷入了困境。世界上有什么能比眼神更能表達(dá)思想和情感、天賦和智慧、性格和品德、欲望和渴求的?她的目光所及之處，人們的內(nèi)心世界暴露無遺。但是在這個世界上，偏偏有一個人，她無法從不多的幾次碰撞中捕捉到他內(nèi)心深處的……什么呢？她無法回答。因為在她的記憶中，他有一種顯然超越了自己判斷力的東西，他給她唯一清晰而深刻的就是那堅定而沉著的腳步……很多次，她甚至不知道面前的這一尊雕像是不是她理想中的那個人，她只知道他有著一切天然的品格、知識和經(jīng)歷，還有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中產(chǎn)生的他個人特有的東西。那是什么呢？是眼神嗎？當(dāng)?shù)囊宦?，她把鑿子扔在了水泥地上，鑿尖在地面上迸出火星，一閃，消失了。

我的《遠(yuǎn)行者》啊，你的眼神為什么總不能讓我滿意？難道要我去找遍世界上所有的眼睛嗎？要是還找不到呢？那就只能到神話里去尋找嗎？可是神的眼睛怎能表現(xiàn)人的情感、怎能表達(dá)人的心靈語言呢？不，我要的不是神的眼睛，而是人的眼睛！

她站在雕像前思索著，有時像瀑布一樣噴涌的靈感，像泉水一般流暢的創(chuàng)作思路，嫻熟得無與倫比的技巧，此時都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只有苦苦地思索。思索是一項多么艱苦的工作。有人說，只要你思索，你永遠(yuǎn)不會有真正的快樂。有時候，她真的寧愿去當(dāng)一個賣菜的婦女，每天早晨在菜場里擺個攤兒，看著衣著花花綠綠的人們在眼前走來走去，笑瞇瞇地和他們打著招呼，要是遇到熟人，還可以和他們聊聊家?！@比成年累月地面對這一大塊不會說話的石頭或者一大堆泥巴發(fā)愣，不知道要幸福和輕松多少倍??！

要是真的能幸福和輕松，那倒好了。有一天和杜克成在一起吃午飯的時候，她說起了自己的這個想法，杜克成聽后竟然嘿嘿地笑了，然后，又一本正經(jīng)地開導(dǎo)起她來。

作為藝術(shù)家，你倒真的應(yīng)該去體驗體驗平凡人的生活，畢竟在我們的周圍都是一些有點社會地位的人，這樣的人頭腦里都有太多的暗物質(zhì)，所以，他們的思想永遠(yuǎn)也不能真正……

好啦，好啦，這么深奧的理論，天底下有幾個人能聽得懂？余錦菲一聽到他講天文學(xué)，就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可是我們卻生活在天底下，天上地下的道理總是要有人懂的。杜克成平靜地接著說，對于一個天文學(xué)工作者，宇宙永遠(yuǎn)是神奇的、神秘的，充滿著無窮的奧秘，也是一個永遠(yuǎn)不會枯竭的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見的源泉。它像隱藏在深山密林中的淙淙清泉，只要你勇敢地走進(jìn)去，就會讓你有美妙的遐想，有成功的自豪，有付出辛勞之后的心靈享受，有讓你自己沉醉其中的永恒魅力……

每當(dāng)這種時候，余錦菲總是急忙捂住自己的耳朵，然后匆匆吃幾口飯，離開飯桌，回到她的工作室。我可不要聽你這種讓人發(fā)瘋的高談闊論。她心里想，自己的眼睛都快看不見了，還在那里神秘奧妙，等到有一天你真的看不見了……但愿你還沒有，等我們的兒子回來，讓他看到一個還能認(rèn)出他來的爸爸……

忽然，她想起應(yīng)該去看看杜克成回來沒有。她上了樓，回到自己的房間，走進(jìn)浴室，對著鏡子看了看，此時自己的臉色憔悴得像一個病人，頭發(fā)上也落了一層白蒙蒙的石頭粉末……這是我嗎？究竟為什么總是這么煎熬自己呢？這會兒疲勞、困倦、焦急、煩躁、無奈、失望，真的什么都有了。她不由問自己，你已經(jīng)有那么多作品了，有的作品已經(jīng)在國際上獲得了很高的贊譽，你還要干什么？其實，你即使從現(xiàn)在起什么也不做了，人們也不會說什么?，F(xiàn)在有一些所謂的美術(shù)家，年年都拿不出像樣的作品，這樣的人多得是。也有的人在不斷地重復(fù)自己，他們在任何地方作的畫都一個樣，簡直成了畫匠……可是雕塑不行，完成一件作品，就像生育一個孩子，那是一種從心靈到肉體的脫胎換骨般的經(jīng)歷。有時候就像搬運工，像一個泥瓦匠、石匠，任你汗流如雨、筋疲力盡，卻依然看不到進(jìn)展。痛苦，只有這兩個字能夠準(zhǔn)確地形容她心里的感覺。你就不能放棄嗎？她問自己。她很想知道在冥冥之中逼迫自己一次次面對那塊巨大的大理石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她的淚水幾乎就要涌出來了。她連忙打開水龍頭，用涼水拍拍自己的臉，水順著她的面頰流下去，流進(jìn)她的脖頸，又順著她的胸和背流下去，冷水刺激著她的肌膚。她任水這樣流淌，讓它浸濕了自己的衣裳。她希望這流淌的冷水能代替她的淚水。沒人知道她此刻的心情，她無法向人訴說，也沒有人傾聽她的訴說，她不知道如果有人傾聽，會不會理解自己。但是別人的理解能讓她放松每天焦慮的心情嗎？就在這時，她聽見了杜克成的說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