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至今不能忘記,當一塊塊雕刻好的瓷坯放進窯里去燒制的情景。在所有的雕塑作品中,做浮雕是最困難的。從黏土到窯爐,到進窯,燒制,到出窯,哪一個環(huán)節(jié)處理得不好,都會前功盡棄。特別是燒制,如果燒得不好,色彩不能充分表現(xiàn)出來,那將是一堆廢品。盡管此前她已經(jīng)和她的研究生用電爐做了很多試驗,并且獲得了滿意的結果,燒出的浮雕質地細膩得像水磨的糯米粉,色彩甚至可以和自然的色彩相媲美,可是,電爐畢竟是現(xiàn)代的,它有精心設計的熱量分布,細致精確的溫度控制,并且可以隨時觀察爐內(nèi)的情況,但是電爐太小了,一幅有一整面墻一樣大的浮雕,用電爐幾個月也燒不完??墒歉G卻是最原始的,從古到今,它幾乎沒有什么改進,也用不上什么先進的設備。燒窯,完全是憑經(jīng)驗和運氣,燒成了,發(fā)一筆大財,燒壞了,傾家蕩產(chǎn),簡直和賭博沒什么區(qū)別。古代的官窯燒瓷,是不惜成本的,可她卻不能,因為做這幅浮雕不僅是對她藝術水準的一次真正的檢驗,而且,經(jīng)費有限,必須精打細算。像一個正在向藝術巔峰攀登的人一樣,她必須越過眼前的這座山峰。
她幾乎要把那些燒了幾十年窯的老窯工們都打發(fā)回家了,自己帶著幾個研究生獨自操作。她像一個工程師那樣對窯爐進行重新整修,填充了耐火材料,調整了煙道,在四周開了觀察孔,改進了木柴的填入方法,讓窯內(nèi)的溫度不僅能達到所要求的高溫,而且能夠均勻分布。溫度的均勻分布對于浮雕的質量至關重要,她還安裝了先進的測溫儀器。經(jīng)過她的努力,一座人們世世代代燒制杯盤碗碟的舊窯,變得稍稍像一座可以燒制藝術品的現(xiàn)代窯爐了。然后是很多個日夜的守候,不斷地觀察,測量,填料,每做一步,她都讓學生做好詳細的記錄。做好了記錄,以后你們自己做的時候,就有依據(jù)了。她說。古代的很多優(yōu)秀的藝術品為什么失傳了?就是因為沒有詳細的文字記錄,幾千年的知識和經(jīng)驗就這樣失傳了,現(xiàn)在又要重新發(fā)掘,看看有多么難!她又像一個老練的窯工那樣,對每一根要送進窯里的木柴都仔細挑選,干得不透的或者有大節(jié)疤,可能會在窯里劈啪爆裂的都被她剔了出來。
她的臉上流淌著汗水,有時還會掛著黑色的灰痕,皮膚也被烤得發(fā)紅了。
余教授,您這是燒金子嗎?有人問。
這比金子還貴重。她說。對于此時的她,眼前的這一窯浮雕就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那也用不著這樣。有個研究生小聲嘟噥著,我們又不是做古董……
不,必須這樣!你們知道古代長城上的磚是怎么燒的嗎?一窯磚要用十幾種不同樹種的木柴燒上半個月,對木柴的長短、粗細,都有嚴格的規(guī)定。而且使用樹種的先后順序,每一種木柴燒多長的時間,都規(guī)定得非常細致……
這……那是古代呀。
所以,古代的很多藝術作品,歷經(jīng)數(shù)千年,依然光彩奪目。她說,所以今天……她又不想說了。
十多天幾乎是揪心的等待之后,終于可以出窯了。窯門打開了,余錦菲不顧窯里灼人的余熱,第一個沖進去取出一塊瓷片,它就像埋藏在地層深處千萬年的寶石,突然出世受到燦爛陽光的照耀一樣,用它無與倫比的色彩讓所有的人都發(fā)出驚呼。
親愛的,我的寶貝兒——
余錦菲雙手高舉著那一塊浮雕,激動地歡呼起來,淚水在她被煙火熏得黑一道白一道的臉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跡……
現(xiàn)在,她寧可再一次經(jīng)受窯爐炙熱的烘烤,也不愿意吊著一只胳膊什么也不能做,一個人還有比失去右手更痛苦的事嗎?這么想著,余錦菲忽然感到更加沮喪了,她無奈地坐到沙發(fā)上,左手拿起電視遙控器,按下了開啟鍵,漫無目的地搜索著頻道,忽然她看見一條大河,一條蜿蜒伸向遠方的河,那里仿佛是天的盡頭,芳草碧綠,飛鳥成群。她想起小小的火車站,她就是在那里和他告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