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的結婚證被收了過去，發(fā)放了一張白色的紙片。姓名。公章。去你媽的吧！我接過紙片就把它撕碎了，再把碎片灑向天空和大地。然后，直接奔向長途汽車站。

可惜的是，我并沒有很快離開孝感。董館長卻被調(diào)到省里去了。

我一直以為董館長已經(jīng)是一個老頭。一直沒有看到他也是一個舞文弄墨的文學愛好者。一直沒有想到，一個土生土長拖家?guī)Э诘男⒏欣项^，在朝思暮想不擇手段地往武漢市調(diào)動。更是一直以為他那么熱情地接待省里下來的人，只是他的工作，他在竭力為我說好話，甘當伯樂和人梯。而他在公開場合聽任我歌頌他親自修改劇本，僅僅只是滿足一下虛榮心。董館長實際年齡三十七歲，他走了我才知道的。我一直以為他五六十歲呢。這是常識性的錯誤！哪個泥巴腿子，不想變成城市戶口？這簡直就是一步登天啊！哪個業(yè)余作者，不想變成大城市的專業(yè)作家？這也等于一步登天??！為了這個目的，誰還和你講客氣！講道理？講道德？講良心？

心情一敗壞，靈感就遠離了。生活里就只剩下悔恨，沮喪和頹廢了。新的流行歌曲層出不窮，滿天飛舞，迅速竄紅的小歌手（大約叫程琳吧？），在縣城百貨大樓的大喇叭里，用悲腔反反復復地叫喊誰也不懂的閩南語"酒干倘賣無"，我不再動情，農(nóng)民們也已經(jīng)失去了新鮮感。農(nóng)民們還是想看戲，還是想看《小寡婦上墳》，《秦香蓮告狀》，《七仙女配董永》。我再也無法提筆寫劇本。請你們滾開一些。女聲合唱隊解散。都快快嫁人吧。時間立刻變得漫長難熬。冬天的西北風刮個不停，我的塑料薄膜窗戶寒風嗖嗖。蜷縮在被窩里，腳板冰涼，腳后跟卻紅腫肥大，這是凍瘡。床板上再墊一捆稻草再墊一捆稻草。夏天，酷暑難當，茅坑的蛆蟲長出了長長的尾巴，紛紛爬行到我的房間門口（為什么呢？）。他媽的，拿農(nóng)藥來！到處灑滿六六粉！殺不絕趕不盡的蒼蠅和蚊子??！豬圈附近的屎殼郎，灶臺周圍的鼻涕蟲，小河邊的螞蟥，都是非?？膳碌南x蟲，我害怕這些小蟲蟲！我患了瘧疾，冷一陣熱一陣，死灰色的嘴唇，蠟黃的臉，云里霧里，頭昏眼花?？鼘?！我需要吃奎寧！漫長的三年??！

原來，事物都是有辯證法的。武大畢業(yè)算狗屁！小姑娘完全不懂社會的辯證法！當我把壞事變成了好事之后，沒有把握住機會，就會死搬硬套地假裝謙虛謹慎，但是，又還不懂得卑躬屈膝，更不懂得請客送禮。此外還有尺度！在什么場合應該表現(xiàn)董館長（無人的場合啊?。谑裁磮龊蠎摫憩F(xiàn)自己（有領導的場合?。。Ｎ?，卻在任何場合都表現(xiàn)了他（以為他就會感動，就會盡快促成我的調(diào)動）！我活該！我把好事又變成了壞事。葉紫，自己抽自己嘴巴吧！

意外發(fā)生之后，為了補救，我一趟一趟往省里跑。我逢人便揭穿董館長，告訴大家此人根本不會編劇。我們孝感文化館所有獲獎劇本，都是我獨自完成的，與他毫無關系。可是，結果似乎更加糟糕。人家開始回避我和冷落我，好像我在說假話，在無理取鬧。甚至，謠傳四起，竟然有人說我精神方面出了毛病，鬧得沒有哪個單位再想調(diào)我了。都躲避我。都躲！社會！這就是社會！何止復雜呢！簡直殘酷！

在第四年春天的一天，天上下著毛毛細雨。我踽踽獨行在孝感塵土飛揚的小街上，腳下一雙黑面白邊的北京布鞋，面目全非，拖拖拉拉，到處沾著牛糞渣渣。葉祖輝開來一輛解放牌卡車，不由分說，把我直接帶回了武漢。

11在武漢這個龐大的城市里，道路有千千萬萬條，我的蹊徑，只有一條：嫁人。還只能嫁一種特定的對象：軍人。軍人也還必須有特定的條件：正團級以上的軍官。只有正團級以上的軍官，他的婚姻配偶才夠資格隨軍。

第一眼，就是一個交鋒與較量：他怎么比想象的矮？她怎么比想象的還要高？我被遺憾狠狠打擊了一下。驚喜卻飛一般掠過他的眉梢。就這一瞬，我們心里都有數(sh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