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點(diǎn)驚訝:”菜,這是菜,我們吃菜,不、吃、草?!?/p>
“菜就是草,我們這兒就有蠻菜草。”我苦笑,不想再解釋了。
卓瑪意勒以為我在事實面前失去了辯白能力,嬉笑著,又翻出一頁:”神鳥,你見過?”
“這是飛機(jī)。”
“飛機(jī)就是神鳥?!彼惓W孕牛卑终f,中國有兩只神鳥,一只毛主席騎,一只共產(chǎn)黨騎?!?/p>
我禁不住大笑,憂傷不知不覺埋進(jìn)了我心靈底層。我誠懇地點(diǎn)點(diǎn)頭,期望她再提幾個有趣的問題,回到工棚里,好給大伙兒說了解悶。遺憾的是,她被洛桑呵斥出去了,而我也只好怏怏告辭。
盡管我們那政府派來的荒原使者的身份使牧人們感到了一種威懾,但我們的形象太寒磣了,畢竟與他們對政府圖騰式的崇拜無緣。洛桑措木親自來到我們工棚,說他們還要看看荒原神是不是愿意容納我們,驗證的辦法自然要按照他們的習(xí)慣。
在洛桑措木離去后,父親召集我們開會,商議的結(jié)果其實也就是父親最初的打算:為了保證墾荒順利進(jìn)行,必須去人參加祈福于神靈的儀式。父親是無私無畏的拓荒者,他要一個人前往。
“我呢?”我生氣地瞪視他,我是你兒子,我有義務(wù)保護(hù)你。
父親笑著拍拍我的肩膀:”你嘛,高興的話就給你老子準(zhǔn)備后事?!?/p>
也有人附和著發(fā)出幾聲壓抑的笑聲,而我只有難過了。
“聽話聽話,你父親說的沒錯,他死了有你,你還得給他續(xù)香火哩?!?/p>
“呸!”我啐向他。續(xù)香火,不就把一個男子漢和一個女人拉扯到一起了么?簡直是侮辱。狗才想女人呢,我只想我的庫庫諾爾。它就是我們的香火。我不僅是父親的兒子,我還是一個真正的荒原男子漢。我,誰也管不著。
那天,我悄悄尾隨父親去了。在一片鮮亮的草地上,用草皮壘起了一個四方四正的祭壇。一尊不知從哪兒請來的銅制佛爺可憐巴巴地立在祭壇中央,由四盞酥油燈圍攏著。祭壇下是洛桑措木。他以額搗地,邊搗邊小聲禱祝。忘記他當(dāng)時磕了多少頭,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那禱詞要是寫出來,足有滿滿十頁。接著便是父親拜佛。他按照漢族的習(xí)慣,只磕了三個頭,然后叨咕了幾句什么。
這之后,洛桑帶著父親來到一口大鍋前。四周的牧人忽地圍過去。我被他們裹挾著,顧不得躲開父親的眼光了。那鐵鍋被三塊石頭支起,下面有火,鍋里的水已在飄著熱氣,水中浸泡著一層碎石子,石子上面有兩個面團(tuán)。
洛桑措木告訴父親,他可以任意撈出一個面團(tuán)。父親依了。剩下的那個自然就得由洛桑撈出來了。接下來,父親像模像樣地將面團(tuán)掰開,顯出一撮白色羊毛來,而洛桑手中的羊毛卻是黑色的。
頓時,牧人們一陣喧囂。
我緊張極了,不知神靈裁定的結(jié)果到底怎樣。直到洛桑措木從他女兒小姑娘卓瑪意勒手中接過一碗奶茶捧給父親時,我才長舒一口氣。白色的羊毛,荒原中的吉祥物。父親贏了,我們勝利了,墾荒有希望了。
我跳到父親面前,奪過他手中的碗:”我也要喝?!?/p>
而父親卻轉(zhuǎn)身走向神壇,再一次跪下了。
這時,卓瑪意勒端著一碗奶茶飄過來,從我手中換走了父親已經(jīng)飲了一半的茶碗。我喝著一定是特意敬獻(xiàn)給我的奶茶,高興地朝她眨眨眼。她笑了。
幾年后回想起她的笑容來,我始才悟到,她在那么小的時候就期望著我不要離開荒原,因為她日日被寂寞擁抱著,她需要滿足,如同我要用庫庫諾爾、用螞蟻來安慰我的漸漸向外開放著的心靈一樣。在她眼里,我們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一群稀奇古怪的人,我們的許多舉動——說話、怒和笑的表情、走路,甚至一聲咳嗽,都會在她多棱鏡似的腦子里變幻出各式各樣的可笑或可愛的形態(tài)來。
可憐的小姑娘,她試圖用觀察、揣度我們來充實她的缺少變化的生活。而當(dāng)時充溢我腦海的,卻只是對荒原神的感激——我第一次感到了神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