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笨花 第一章2(2)

笨花 作者:鐵凝


笨花村吃魚的人是鳳毛麟爪,單只向家有人嗜好魚腥兒,這是向喜的女人,向文成的母親同艾。那是她跟隨丈夫向喜在外地居住時養(yǎng)成的一種習慣,一種“派”。同艾先是跟向喜住在保定城東小金莊,吃保定府河和白洋淀里的鯽瓜、鯉魚,那是向喜由保定武備學堂畢業(yè)后,進入北洋新軍期間。后來她又跟向喜在湖北吃洞庭湖里的胖頭魚,那是向喜駐防城陵磯期間。之后她還吃過沿長江順流而下的迴魚,那是向喜駐防湖北宜昌期間。再后來她還吃過產(chǎn)自吳淞口三夾水的腌黃魚,那時向喜在吳淞口,正統(tǒng)領著駐扎于吳淞口的陸軍和海軍。從同艾的吃魚歷程可以看出她經(jīng)歷的不凡,還可看出同艾的丈夫向喜本是一位行伍之人,她的吃魚經(jīng)歷似也代表著向喜在軍中的經(jīng)歷。雖然,幾年以前向喜的行伍生涯已成歷史,但向家門檐下的匾額仍然清楚記載著向喜在軍中的位置。有塊朱地金字的扁額,上書:“干城眾望”。上款題為“賀向中和先生榮膺陸軍第十三混成旅少將旅長”;下款為“中華民國十一年笨花村鄉(xiāng)眷同敬賀”。向中和便是向喜,向喜從戎后就不再叫“喜”,他為自己取名為向中和。

這個黃昏,同艾受了賣酥魚叫喊的吸引,掏出一張老綿羊票讓秀芝去買魚。同艾吃魚純屬個人嗜好,如同人的抽煙、喝酒。逢買魚,她一向動用體己。秀芝為同艾買回半碗酥魚,那一拃長的酥魚在碗中一字排開,金燦燦的倒也可愛。同艾看見魚,迫不及待地伸出筷子便嘗,但那入口的東西卻并不像魚,像什么?同艾覺得很像煮熟的干蘿卜條,才知受了坑騙。她也不責怪秀芝,端起碗就去追那個賣酥魚的。那賣魚的已經(jīng)不見蹤影,墻根兒只剩下一個賣煤油的。賣煤油的知道向家太太同艾受了騙,忿忿然道:“人不濟,還敢在這兒久留?”同艾本來是要沖著賣魚人的去向大罵幾句的,同艾心里自有罵人的語言。不過當她一想到鄰居西貝家小治媳婦罵人舉止的不雅,還是把臟話咽了回去。同艾在人前是注重行為舉止的,平時她說話斯文,語言多受著外地的感染。她操一口夾帶官話的本地話,笨花人說“待且”,她說“待客”;笨花人說“看戲”,她說“聽戲”;笨花人說“喝茶”,她說“吃茶”。受了騙的同艾總算把就要出口的罵又咽進肚里,只對賣煤油的說:“才相隔幾十里,怎么就不知道認個鄉(xiāng)親?!彼f的還是那個賣魚的。賣煤油的就說:“出了名的暄?!彼f的也是那個賣魚的。同艾的氣還是再次涌上來,氣著,把半碗酥魚潑到當街,奔回家中。院里,兒子向文成正站在廊下擦燈罩,他一邊沖燈罩哈著氣一邊說:“這才叫蘿卜快了不洗泥呢。鮮蘿卜倒有個順氣理肺的功能,這干蘿卜條比柴禾棍子也強不了多少。”同艾接上向文成的話,也才把那賣酥魚的罵了聲“黑心賊”,說,黑心賊快遭天打五雷轟了。她罵著,罵里卻又帶出一串笑來。向文成又說:“那大泊洼的魚也能叫魚?即便是真魚,比個螞蚱的養(yǎng)分也強不到哪兒去?!蓖膬鹤酉蛭某墒莻€讀書人,但他幼年遇到災病,一只眼已經(jīng)失明,另一只眼僅殘存著微弱視力。仿佛就因了視力不強,向文成便分外注意對燈罩的擦拭。他沖燈罩哈一次氣,擦拭一次;再哈一次氣,又擦拭一次,直至他確認那燈罩一塵不染。向文成和同艾說著魚和螞蚱的養(yǎng)分,門外又傳來賣煤油的吆喝聲。賣煤油的喊:“打洋……( 吔)油!”他在喊秀芝,秀芝不出來打油,賣煤油的橫豎是不走。他偎住墻根兒,把自己鞧在一件紫花大襖里,他眼前是一只長滿鐵銹的膝蓋高的方有油桶。如果在天亮,可以清楚地看到油桶上凹陷的字樣:“美孚油行”。這只有著美孚油標志的原裝桶上擺放著兩個“提”,一個為一兩,一個為半兩。向家的每盞燈里,隔長補短要添足半兩煤油。秀芝走過來,把燈舉到賣油人跟前,也不必說話,賣油人就把煤油一提一提地提入向家的油燈里。秀之則把早已備好的零錢遞過去。向家與賣油人的交易最為簡潔,無須挑揀,對分量也不存爭議。洋油產(chǎn)自美孚油行,想摻水也摻不進去,不似賣酒的。

就在賣油人將煤油提入秀芝的油燈時,一個人影兒正從東向西飄忽過來。這人個子偏矮,紫花大襖的前大襟被他掀起一角掖入腰間的褡包,一桿旱煙袋搭在肩上,煙袋的后邊連著火鐮和煙荷包 。他走起路來身輕若燕,宛若戲臺上的短打武生。每天的這時,他都要移動著碎步從笨花的最東頭走向最西頭。每天他都要從賣煤油的油桶前走過,每天煤油桶前都有打油的。每天打油的跟前都站著秀芝,每天秀芝看見他就像沒看見。轉(zhuǎn)眼間他的腳步所到之處就是笨花一條街。這時街上的閑人多起來,他們像 專門等待著這個時刻,專門等待著這人的到來?;蛟S這才是笨花村真正的黃昏。

這人叫五存,他這習慣性行為使他得了個綽號叫“走動兒”。此時走動兒正敦促著自己往一戶人家趕,這戶人家有個正等待他的女人。走動兒沒有辦法阻止住自己這每天黃昏時的走動兒。如果男女之間有一種見面叫做幽會,那么這就是幽會了。所不同的是,在這場幽會里已沒有任何秘密而言。一街的人都在等待著這個幾分浪漫、幾分刺激的時刻,等待這個時刻的人里也包括了那女人的丈夫和兒子。女人的丈夫叫元慶,也姓向,是個胡子連著鬢角的駝背。女人的兒子叫奔兒樓,奔兒樓上學,剛念小學四年級,卻寫得一手好字。過年時他寫半個村子的春聯(lián),近兩年向家寫對聯(lián)也找奔兒樓。元慶自家門上也貼著奔兒樓寫的對聯(lián),這對聯(lián)每年都是“又是一年春草綠,依然十里杏花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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