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北部
第一聲狼嗥劃過空曠的夜幕,震動著冰凍的空氣。聲音很弱,弱得就像熹微的星光寧靜地照著冰雪覆蓋的藍色原野;聲音很朦朧,猶如腦海中回憶起已經去世的情人。但是,這聲音也像星光和記憶一樣無法從這個世界上完全消失。假若我的眼前沒有浮現(xiàn)出一個鬼魆魆的面容,我可能不會相信這一聲嗥叫的存在??墒邱R兒在奮力地趕路。
我叫基蘭·塞爾科克,我的朋友謝爾蓋·戈爾洛夫和我一樣,也是為錢賣命的雇傭兵。兩年來,他教會了我許多有關當騎兵打仗的竅門;現(xiàn)在,他又帶著我在他這廣袤而神秘的故鄉(xiāng)穿行。此時,他和我并肩坐在一個敞蓬雪橇上,身上裹著幾條毛毯。我們的對面蜷縮著一個肥胖的商人,他的背后是戈爾洛夫的車夫佩奧特里。佩奧特里是一個很不顯老的俄國農民,他嫻熟地拉著韁繩,兩匹馬在他的指揮下輕快地奔馳了整整一個長夜。此時的我正在俄國繁星璀璨的夜空下凍得瑟瑟發(fā)抖,而我的故鄉(xiāng)遠在五千英里以外的美利堅。我的父親一定待在弗吉尼亞殖民地一個小農莊中,在家中的火堆旁取暖吧。至少,我希望如此。我極力不去想我的父親,因為我聽說身處險境而夢想舒適是不明智的,況且我感覺到馬兒聽到狼嗥后非常害怕。
佩奧特里的喉嚨里咕噥著馬的名字,說它們都是不聽話的蠢貨。雖然他講著我聽不懂的俄語,但我能大概猜出他的意思。其實,他對這兩匹馬很有感情,看到它們害怕就趕忙拉緊韁繩,在它們的頭頂上噼啪地揮舞著鞭子。馬兒果然鎮(zhèn)靜了下來,繼續(xù)快步跑著。
馬蹄踏在覆蓋著積雪的路面上,發(fā)出低沉的響聲,而雪橇底部的滑板溜得很快。路旁的樹枝不時地在我們與銀色的月亮之間掠過。除了風的呼嘯聲,夜晚像死一樣地沉寂。我當時以為只有我和馬聽到了那一聲嗥叫。這時,坐在我對面的那個叫潘特金的胖商人大概并不感覺到冷,也不害怕,把裹著嘴巴的斗篷拉開,暗笑了一聲,用法語說:“還有多遠?”
“住嘴,”戈爾洛夫透過裹住面孔的法蘭絨回答道,“不然,我們就讓你用腳步去丈量還有多遠。”
潘特金將目光轉向別處,重新遮住結著霜花的虬髯和鼻子。這時他髭須上從鼻孔到嘴唇之間兩條長度相當的小河已經凍成了冰,唯一沒有遮蓋住的兩只眼睛注視著身旁掠過的樹木。大前天他在里加【里加:拉脫維亞首都。――譯注】加入到我們中間的時候,戈爾洛夫讓他坐在車夫的身后。我當時以為他坐上了最好的位子,因為前面有人擋風;但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馬兒在奔馳的時候,有旋風侵入到敞蓬的雪橇上。戈爾洛夫和我把頭靠在高高的、彎曲的靠背上,紋絲不動,而潘特金眼看著消失在我們倆背后的道路,臉上卻遭到寒風的侵襲。那天早上我曾提出跟他換位子,戈爾洛夫聽后笑了,而潘特金只是瞪了我一眼。現(xiàn)在我很慶幸他當時沒有答應。自從日落到現(xiàn)在,我的雙腳已經凍得毫無知覺。
黑暗中又傳來一聲嗥叫。潘特金瞥了我一眼。
那兩匹馬打了個寒戰(zhàn),奔跑得更快了。這一次佩奧特里沒有勒住韁繩。雪橇似乎輕了許多,底下的滑板飛快地向前滑行著。我對戈爾洛夫說:“不知道還要走多遠才到下一站呢,不過——”
“二十俄里,”戈爾洛夫漫不經心地回答道。潘特金仰頭看著樹梢,仿佛對此并不在乎。
經過換算我得知二十俄里等于十二英里?!拔也涣私饽銈儑业亩?,也不了解你們國家的狼群,不過我知道如果他再這樣跑二十俄里,這兩匹馬非送了命不可。”
“這是俄國馬,”戈爾洛夫說。他沒有撩開嘴上的衣服,也沒有看我。
在上一個驛站里,站長聳了聳肩,讓我們要不在他那里過夜,要不就趕著這兩匹已經跑了八個小時的馬繼續(xù)前進,因為他剛剛把一對沒有用過的馬租了出去。戈爾洛夫聽后,掐住了他的脖子。站長苦苦哀求,用俄語囁嚅著什么,不停地重復著在我聽來像是“早”的單詞——自從過了邊界,我們一直在趕路。戈爾洛夫把那個家伙撂在屋角,聳了聳肩膀,跑出來命令佩奧特里去趕原來那兩匹馬。我坐在爐火邊,喝著熱啤酒,驛站的站長咧開嘴,對潘特金說了幾句什么,然后放聲大笑。潘特金走到我跟前說:“站長認為我們可能會趕上前面一輛雪橇。然后就可以用他們的馬。他覺得這事兒很逗。”然后,潘特金看了我一眼,那表情和往常完全一樣。
馬兒繼續(xù)奔跑著。我在雪橇的木頭底板上跺腳,感到一陣很舒服的疼痛。我第三次跺腳的時候,仿佛是回應,遠處傳來狼的叫聲。佩奧特里在馬背上抽了一鞭,讓馬兒全速前進。
不知從什么地方傳來一聲刺耳的的嗥叫——我想大約是來自身邊的樹林;然后四面八方都是狼嗥:前頭、腳下、頭上。鞭子在雪橇的上方呼嘯,然后在兩匹馬的中間噼啪著。
戈爾洛夫坐了起來,抬起頭來迎著風。我也跟著他向前傾過身子。就在他慢慢地朝我轉過臉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黑色的眼睛里只有一絲亮光——那不是映著白雪而發(fā)出的光亮,而是熱血沸騰的表現(xiàn)。
佩奧特里勒住韁繩,雪橇停了下來。
剛開始的時候,嘈雜的聲音此起彼伏——仿佛遠處緊靠地面的某個地方裂開了一道通往地獄的縫隙,一伙魔鬼吵吵嚷嚷的喧鬧聲傳了出來。不過,由于雪橇停了下來,呼嘯而過的寒風隨之消失,那些從飛馳而過的原野上傳來的、在我們周圍縈繞的聲音也沉寂了下來。在令人困惑的寧靜中,戈爾洛夫和我都站起身來,昂著頭。我說:“不是在后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