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愛情與榮譽》第三章(1)

愛情與榮譽 作者:(美)蘭德爾·華萊士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戈爾洛夫已經(jīng)給火添了柴,我的靴子在火邊冒著煙。他背對著火光,撩起睡衣烤后背,但站在那兒一點也沒覺得燙。他瞪著我,他的黑眼睛直勾勾的,兩撇眉毛令人想起火炮刷子上的硬毛。

“戈爾洛夫,你他媽的,”我在毯子里頭動了一下說?!澳銥榱瞬蛔屛业碾p腳凍壞,就非得把靴子燒了嗎?”他心不在焉地朝我的靴子轉(zhuǎn)過身去,一腳把靴子從壁爐邊踢開。昨夜我和衣而睡,并不想與驛站站長扔給我的被褥接觸過多?!拔腋蓡徇@樣看著我?”

他也意識到這樣看著我有點古怪,驀地轉(zhuǎn)過身去,一頭扎進裝滿水的臉盆里。如果不是在一個禮拜之前我們就扔掉了剃須刀,我還以為他是要刮胡子呢。戈爾洛夫的下巴長滿了跟髭須一樣的黑胡子,而我的下巴上只有金黃色的胡茬,真叫人懊惱。他甩了甩頭,抖掉臉上的水珠,開始穿衣服。過去他一向有軍人的風度,對戰(zhàn)友保持視而不見的姿態(tài),這樣我在最困難、最難堪的情況下也能擁有自己的隱私。而現(xiàn)在戈爾洛夫這樣莫名其妙地凝視著我,可能是因為我朝他那個方向投去了更加注視的目光。當他扯上襯衣的時候,我注意到他左手腕處衣袖口上的鑲邊給撕開了。他與我的目光相遇,便咧著嘴傻笑,說:“是那個商人。”

看來潘特金當時并沒有完全凍僵,他進行了反抗:劊子手對他處以極刑的時候,求生的欲望使他緊緊抓住了對方的手臂。不知怎么搞的,我倒覺得這個人不錯,他畢竟憑直覺進行了反抗。我相信在生命的某一個時刻,所有的人都具有珍惜自己生命的尊嚴;對于那個把他扔給狼群的人,哪怕他只是抓了一把對方的手臂,那也足以體現(xiàn)他的這種尊嚴了。

佩奧特里跑到我們這張桌子上來跟我們一起吃早飯。他吃的是幾塊黑面包,蘸著熱乎乎的動物油脂。剛到俄國的前三天,我不肯食用這種油脂,但后來為了抵御旅途的饑餓,又發(fā)現(xiàn)這玩意兒熱量很不錯,就嘗了一些。驛站站長一邊給我們遞食品,一邊打量著我的制服——騎兵部隊的長統(tǒng)靴,縫有黃色條子的褐色馬褲,綠色的緊身上衣——還不時地傻笑著跟戈爾洛夫拉家常。

戈爾洛夫把剩下的一撮面包蘸上碗里最后幾絲油脂,塞進嘴里,咕噥道:“站長說那個德國軍官穿著一件花睡衣?!迸鍔W特里放下木制的酒碗,饑渴地盯著空空的碟子。

“是嗎?”我說。“告訴他,這是我的旅行制服,我還有一套正規(guī)的制服,干干凈凈地放在包里。告訴他,我不是德國人,只是在克里米亞戰(zhàn)爭中跟一支德國騎兵部隊一道打仗,我出生在大英帝國最大的殖民地弗吉尼亞。不過,他說得也對:我穿的的確是德國軍隊的制服。告訴他,如果他侮辱這件制服,或者侮辱我穿的任何一件制服,我就宰了他。告訴他吧,戈爾洛夫?!?戈爾洛夫一邊聽我說話,一邊繼續(xù)干他的事:舔了一只油膩膩的手指,又去舔另一只。我湊近他,憤怒地說:“告訴他!”

戈爾洛夫懶洋洋地轉(zhuǎn)過身去,對站長嘀咕了幾句什么。我對他說了一大通,但他只是做了極其簡略的翻譯。我知道俄語不是一種措辭經(jīng)濟的語言,估計他沒有直譯我的話。站長忙著拾掇火堆上的炊具,不再看我了。

佩奧特里戴上帽子,穿好上衣,到馬廄去了。戈爾洛夫站起身來,從口袋里摸出三個銅板,拋在桌子上。站長快步走上前來抓這幾枚硬幣。他剛一伸手,卻發(fā)現(xiàn)我的手比他先到。他瞥了一眼門邊放著的斧子。

“告訴他,只給他兩個銅板,不是三個。”我對戈爾洛夫說,然后看了站長一眼?!案嬖V他,讓他把馬殺了,賣馬肉。告訴他,下次再有軍官,或是別的什么人到他這里來住宿并付給他錢,讓他給人家干凈的被褥?!?/p>

戈爾洛夫嘆了口氣,伸出一只手去,掌心朝上,意思是對站長說:你自己瞧著辦吧;我沒辦法勸他——要不殺了他,要不讓他走。站長抓住他的手,我松開了,把一枚銅板裝進上衣口袋,讓他把其余的拿了去。

佩奧特里在外面已經(jīng)把雪橇拉出了馬廄。我們登上了雪橇,把溫暖的絨毛毯子蓋在身上。佩奧特里彎下身去,用手鏟起一把雪,把臉埋進雪里。等他抬起頭來的時候,臉上由于有了血液流通而紅撲撲的,耳朵像櫻桃似的呈粉紅色,圓得像個球的鼻子跟圣誕蘋果一樣亮晶晶的。他把手上的雪撒在剛剛套上的馬身上,跳上座位,舌頭在嘴里嗒嗒了幾下,就出發(fā)了。

一陣清新的寒風把跟仙女一樣嬉戲的雪花吹散在令人眩目的大草原上,吹到跟水晶一樣透明的蔚藍色的天空。我從口袋里掏出那個銅板,放在戈爾洛夫的衣兜上。“給佩奧特里,讓他買一對手套?!?/p>

“我不知道你干嗎要大驚小怪的,”戈爾洛夫說著,把銅板收了起來。“開玩笑不一定都是侮辱。”

“你知道我并不鄙視開玩笑。問題不在于侮辱不侮辱,而是尊重不尊重人。佩奧特里的馬死了,那家伙一點也不尊重他,他給我那樣臟的床單也是對我的不尊重。只要有誰能給我干凈的床單,他跟我開什么樣的玩笑都可以?!?/p>

“你是說干凈床單!我們可有一個禮拜沒洗澡了?!彼麑ψ约核蓛舻拇矃s只字不提。

我們一路向前,離圣彼得堡越來越近。大地在不停地延伸著,朝前傾斜著,樹木越來越高大,形成了可以遮雨的密林。逐漸地可以看到村莊了——開始只有一個驛站,本來是光禿禿的那面墻上畫著一個十字;接下來是兩棟破舊的房子緊靠著一棟歪歪斜斜的建筑,這棟建筑上也畫著一個十字;再后來是一大排屋宇,中間有一個更大的、不那么歪斜的教堂。將近中午的時候,我們停在一個尚未建造完工的旅舍門口,在這里換了馬,草草地吃了幾口飯,就出發(fā)了。我們希望能在天黑前趕到圣彼得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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