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這么快就回來了?真是意外的驚喜!”別連契科夫伯爵握著我凍僵的手指,滿面笑容。他從屋子里匆匆出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艱難地從車夫的座位上爬了下來,全身都凍僵了,像個麻風病人似的朝他走去??墒撬麤]有注意到這個,也沒有注意到雪橇上有擦痕,馬匹減少了,挽具變了樣。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就像見到了一位闊別很久、身體十分壯實的老朋友。“那么你們打算再住一天嘍。太好了!要是行的話就待上兩天。看來你們跟我們一樣很喜歡鄉(xiāng)村生活?!?/p>
我估計這個人以為我們這一天只是出去看風景去了,不忍心離開這里寧靜的環(huán)境所以才回來的。不過,他的妻子就大不相同了。她從屋子里出來,看到我的時候皺著眉頭,徑直跑到雪橇的門口。小跟班打開了門?!笆裁词??可怕的事情,我知道了——誰死了?”在屋子旁邊挖水池的十來個農(nóng)奴步履蹣跚地走過來圍觀,看著雪橇。我把別連契科夫拉到一旁。
“伯爵,”我壓低嗓門說,“你最好讓你的太太回到屋里去。我們在路上碰到了哥薩克。車夫死了。我們有一個俘虜。我想你太太看到了死尸和哥薩克會驚恐的,你總不希望她受驚吧。”
聽到這話,伯爵和上次談起哥薩克時一樣,一副冷靜的表情。他看著妻子,然后又看看我,臉上那種神情我只能用“詭詐”來形容?!澳愀蓡岵蛔屗匆豢??”他說。
“好吧,只要你愿意,”我拍了拍小跟班的肩膀,指了指雪橇頂部。他爬上車夫的座位。別連契科夫在跟農(nóng)奴們說話;幾個身上泥濘稍少的人走開了,站在雪橇后面,像是等待著拿行李似的。仆役已經(jīng)解開了套在雪橇上的馬匹,他看了看我,看了看擠在門口外面唧唧喳喳的女士們,又看了看我。我用手指畫了一個圓圈,他就把車夫的尸體滾了下來,死尸僵得跟木頭似的。
農(nóng)奴們接住這件行李——的確是行李——將他抬到屋子前面的臺階上,放了下來,然后又步履蹣跚地回到雪橇后面,接第二件行李。別連契科娃伯爵夫人瞥了死尸一眼,又一眼,當她第三次看那具死尸的時候就嚷了起來。女士們聽了,過來牽著她的手臂,伸長腦袋,講述事情的始末。
別連契科夫和我在一旁觀望,農(nóng)奴們對死尸和伯爵夫人的驚叫無動于衷。他們展開雙臂,接住了仆役從側面滾下來的那個哥薩克人。這個家伙并沒有完全凍僵,他弓著腰,睜著眼,跟剛才抬死尸的農(nóng)奴來了個面面相覷。那個農(nóng)奴大聲嚷起來。旁邊的人也叫了起來?!案缢_克人!”【原文為俄語。――譯注】他們驚叫著。四個農(nóng)奴一齊丟下了那個哥薩克。盡管那個家伙給綁得緊緊的,怎么也動彈不了,再加上受了傷,凍得半死,他們幾個人還是跑得遠遠的,回到滿身泥濘的人群中。然后所有的農(nóng)奴又后退了二十碼。
別連契科娃伯爵夫人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她快步走到臺階上,在車夫的尸體上絆了一跤,撲倒在地上,掙扎著站了起來,一頭撞到關著的門上,又摔倒在地上。她雙手拉住門閂,站了起來,猛地推開門,一直不停地尖聲叫喊著,最后在過門檻的時候昏倒了。
別連契科夫看了看我?!班l(xiāng)村也不完全寧靜,”他說?!拔冶緛聿幌虢o你留下這樣的印象。可是在這種寧靜的環(huán)境里,生活中偶爾發(fā)生的變故就顯得尤為突出。”幾個家奴跑過去照料他的太太,伯爵自己朝那個被扔下的哥薩克人走去,向農(nóng)奴們做了個手勢,讓他們過去。伯爵此刻凌駕于一個女人之上的榮耀卻被另一個女人搶了去——米特斯基公主走上前去,傲慢地說:“別連契科夫大人,我們再次接受你的盛情!我們明天就回圣彼得堡。請你看管好這個俘虜。我們是以全俄羅斯女皇葉卡捷琳娜的名義逮捕他的!”周圍畏縮不前的農(nóng)奴都全神貫注地聽著。說完,她用穿著靴子的腳尖踢了那個哥薩克人一下,走到雪橇跟前,喊里頭的比阿特麗斯“立刻”給所有的女士拿睡衣。
我走到滿臉堆笑的伯爵跟前,用極其禮貌的口吻請他照料馬匹,修理挽具,用既安全又體面的方式照管好俘虜,更重要的是找一個合適的地方給戈爾洛夫看病。
大夫是個德國人。他來的時候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襯衣上還沾有肉汁。他帶來了一個干凈的瓷器杯子,是用來裝血的,還有一把明晃晃的鋼制手術刀。他把杯口對準戈爾洛夫的手肘,把他前臂白色的肌肉轉過來朝上,看到這幾個動作我就有了信心。
“你對這個有把握嗎?”比阿特麗斯低聲問我。我們倆坐在床腳邊觀看著。
“當然有,”我向她保證?!案隊柭宸蛑肋@是最好的方法?!逼鋵嵾@是我自己的主張,因為我跟他相處了這么久,對他很了解,所以才這樣說。嚴格地說,當時戈爾洛夫根本就是人事不知。從別連契科夫派人去請大夫,到大夫來到這里,前后花了一個小時。在這其間戈爾洛夫出現(xiàn)了兩次痙攣——臉部和身體收縮;現(xiàn)在他的頭靠著一個枕頭,全身癱瘓,知覺也是時有時無。大夫在肘部的臂彎處割開靜脈血管時,他也沒有動彈。
比阿特麗斯饒有興趣地看著。我卻把頭扭到一邊,因為我的胃里又一團濕漉漉的溫暖的東西。戰(zhàn)場上看到血是一回事,臥室里看到血則是另外一回事。戈爾洛夫那俄國血統(tǒng)的鮮血滴下了一大瓷杯,為了朋友的康復,我強忍著聽滴血的聲音。大夫用一塊干布綁住了刀口,在干布的一個結上擦了擦手術刀,站起身來?!昂攘颂嗟姆丶?,又吹了夜風,還中了一些毒,”大夫用德語告訴我?!艾F(xiàn)在他可以過一個安靜的晚上了,明天就會好得多。最好是再做一次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