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池分別頂著塑料布,走在回公社的泥濘路上。我剛剛烤干的衣服,不到幾分鐘又被細(xì)雨濕潤。那是雨聲和腳步聲交織的長夜,但是小池的說話聲把所有的聲音都蓋了。她說暗戀她的人多得像螞蟻,如果排起隊來,起碼有一里多長,平時連風(fēng)紀(jì)扣都扣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數(shù)學(xué)老師馮勁松,一有機會也沖著她眨眼。但是,她從來沒認(rèn)真地打量過那支長長的隊伍,而偏偏把目光集中到我的身上。她也不知道看上我什么?就覺得我的卷頭發(fā)好看,像外國人,身上有一種特別的東西,可能是臭資產(chǎn)階級家庭遺留給我的,就連我身上的氣味,她也特別喜歡,怪不得在插隊之前,她的鼻尖經(jīng)常要捂著那塊沾上我汗水的手帕。
走過牛塘坳那棵大楓樹,小池問我:“你還記得我出發(fā)的那天早上嗎?”
“記得?!?/p>
“那你記不記得我伸出半個身子跟你揮手?”
“難道你不是跟你爸媽告別嗎?”
“才不是呢,他們都沒能力把我留在城里,我的手是揮給你看的?!?/p>
“我怎么一點也沒看出來?”
“你騙誰呢?當(dāng)時我對著你喊‘曾廣賢,你要給我寫信啊’,開始你聽不見,當(dāng)我喊到第三聲的時候,你點頭了,也把手舉起來了。你分明知道,還假裝?!?/p>
“我要是知道,就讓我坐大牢。”
“那你為什么要舉手?還點頭?!?/p>
“我沒舉手,也沒點頭。”
“點了!舉了!你連這個都不承認(rèn),我們就沒什么話可說了?!?/p>
反正我也爭不過她,就“好好好”地承認(rèn)。正是因為這個誤會,她到谷里生產(chǎn)隊之后,每天都伸長脖子等待,總是第一個奔向郵遞員,可是百家的信來了,光明的信來了,就是沒有她的信。要知道一個人生活在那鬼地方,是多么渴望一封信,它甚至比一餐飯一頓豬肉都重要。當(dāng)百家和光明拿著女同學(xué)的來信在她面前晃動時,她恨得直咬牙。百家他們看信,她就看村口的山梁,好像那些樹會突然變成我。山梁一天矮下去一截,她沒等到我的信,更沒看見我的身影,就趁去縣城的機會,摹仿我的口氣和筆跡給她寫信。她在信里替我道歉,替我求婚,替我表揚她的美貌和善良,甚至沒征求我意見,就私自在她的名字前加上了“親愛的”。她幻想這么糊弄一陣,也許我的信真的會來,可是半年過去了,我連半個字都沒寫給她。她抱著那些假信大哭一場,就把它們?nèi)繜耍贿厽贿吔o自己下命令,今后再也不許想我。
給她的信早就寫了一床鋪,只是我這個超級傻瓜沒及時投遞。收不到我的信,她就得面對現(xiàn)實,其實,從坐上開往八臘公社班車的那一刻起,她就得面對現(xiàn)實。縣城到八臘公社的路全是彎的,起碼有二十幾個大彎,坐上車她就感到暈,車一動她就嘔吐,一路上連膽汁都吐了出來,吐得她一點也不覺得風(fēng)物還是天樂好,差點就從窗口跳下去,一頭撞死。后來她去縣城給自己寄信也是這么個吐法,為了虛構(gòu)一個人來愛自己,她每次走上班車全身都在發(fā)抖。
她和百家、光明是在深夜到達(dá)谷里生產(chǎn)隊的,王隊長把兩個男的領(lǐng)到他家,把她一個人帶到那間泥房,說女的單獨住方便些。王隊長甩手就走,也不管她害不害怕。那是一間單獨的泥屋,周圍沒有人家,如果不是點著燈,就沒有一丁點光源,連自己的手指都看不清楚??上肽且灰顾窃趺窗具^來的----她坐在蚊帳里,眼睛一直睜著。外面的刮風(fēng)就像鬼叫,甚至有好幾次她聽到腳步聲都到了窗口下,嚇得她的毛根都立了起來。當(dāng)時她多么需要一個不怕鬼的男人陪伴,她甚至想如果誰來給她壯膽,她就嫁給誰,不管這個人年齡有多大,樣子有多難看。窗外的腳步聲越來越重,她脊背發(fā)涼,出了一身冷汗,眼看就要暈倒,就大叫一聲,拉開門逃出去,沒想到撞上了一個人。那人說:“別害怕,我是來幫你守門口的?!?/p>
在生產(chǎn)隊勞動大都是分塊塊,比如挖土,每人劃一塊,誰挖完了誰就坐在一旁看別人挖。她從來沒拿過鋤頭,哪挖得過農(nóng)民,只挖一次手就起了水泡。起泡了不能休息,第二天接著挖。她手里的泡被鋤頭把磨破,整個掌心血肉模糊,痛得就像刀割。但是她不能叫痛,叫痛就是怕勞動,就是不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所以她得纏著紗布挖。凡是挖土,她總是落在最后,開始別人還幫幫忙,多次幫忙之后他們也累了煩了,就不再幫了。只有一個人,就是那個站在門口幫她守夜的人一直幫她,哪怕別人嘲笑,他也幫她。當(dāng)那個人的鋤頭搶在她的前面,把她沒挖完的土全部挖完之后,她就覺得那個人像她的男人,是毛主席給她派來的丈夫。
有一天,那個人走進她的泥屋,對她說:“跟我好吧?!彼龘u頭拒絕,盡管那個人幫了她許多,她還是拒絕,原因是她對我還心存幻想,她還想嫁回城里來。她一直用我來排斥那個人,甚至拿出她冒充我寫的信讓那個人看。但是那個人不相信,說:“要是他真愛你,早就來看你了,而不只是寫幾封酸溜溜的信。”她的拒絕沒有打擊那人個,他照常幫她挑水、打柴、洗衣服,幫她到公社去買紅糖。
就在我信件到達(dá)的前兩天,也是下大雨,她屋前的柴火全淋濕了。晚上收工回屋,肚子餓得呱呱叫,她急著生火做飯,但是柴火濕了,怎么也燒不燃。她低頭吹火,濃煙熏得眼淚直流,后來淚水越流越多,再也分不清那些是煙熏的,那些是委曲的。這時,那個人來了,往濕柴上潑了一點煤油,劃了一根火柴,火便熊熊起來。她的眼睛一下就睜大了,就像看見發(fā)明蒸汽機的瓦特那樣滿臉驚喜,一頭撲進那人懷里。用煤油生火盡管看似簡單,但她卻根本沒想到,現(xiàn)在她一直用這種方法生火,省去了許多麻煩,至少不用流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