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遠(yuǎn)地遠(yuǎn)從廣西孤身一人來到天門口的阿彩,在與雪茄完婚之前,無風(fēng)也能香十里。當(dāng)她脫光充滿美人氣味的貼身衣物,焚香沐浴,即將換上嫁衣時,自眉眼往下處處讓人眼饞的模樣,忽然露出不堪入目的丑相。嗜好書香的雪茄被懊悔堵得無法順過氣來,捶胸跺腳地冒出一句從未說過的俗話:“這是要我捏著鼻子吃屎!”得知這些事的杭天甲將自己想說的話教給兒子。杭九楓摹仿得很不好,結(jié)結(jié)巴巴地數(shù)落早已跑得不見人影的雪茄,既然已將春江花月夜、長河落日圓等連詩帶詞的話當(dāng)獨食吃了,就不該還要霸占這種從來就是由杭家人說的丑話。
兩種話都聽了的人,沖著天堂大笑,覺得天下終于公平了一回。狗笑天,要落雨;人笑天,打炸雷。他們敢笑的這個天堂,是一座離此不遠(yuǎn)的高山。將蜿蜒雄挺的高山叫做天堂,向山而立的小鎮(zhèn)自然就叫天門口。天門口人索要公平時所說的天下,不是那種普天之下,而是他們的棲身之所。見別人還在笑,八歲的杭九楓很不高興。“雪家男人不要阿彩,那就莫怪我不客氣!”挑起此事的杭天甲沒有注意到此話的不同凡響與意味深長,他以為這個小小年紀(jì)的男人口出狂言并無深意,同杭家所有人一樣,將雪家人羞辱一番就達(dá)到目的了。
靠在西河上看護(hù)獨木橋,得幾個賞錢過日子的常守義,更是驚訝杭九楓這么小就曉得霸占女人,非要摸摸他的小卵子,看看長圓了沒有?!澳愀颐撐业难澴樱揖桶橇四愕钠?!”已經(jīng)伸到半路上的手,被杭九楓的氣勢洶洶嚇了回去,常守義轉(zhuǎn)而說雪茄,只怕是身上有見花謝的毛病,所以才要逃婚。
在往年,雪家人很少受到這類嘲笑與譏諷。一般人口不旺的家族,只要生下男丁,便盡量讓他及早成家立業(yè)生兒育女。孤門獨姓的雪家不這樣想。眼睜睜地看著家里男人一代比一代少,品書論學(xué)、吟詩作畫的勁頭反而更兇。臨到雪茄的父親雪大爹出世,雪家不僅成了單傳,同堂的也只有兩代人。街上那些愛挖古(注:挖古,鄂東方言,指聚在一起閑聊)的人都說,哪天雪家一不小心斷子絕孫了,罪魁禍?zhǔn)字荒苁菨M屋的書。特別是那些發(fā)黃的古書,經(jīng)年歷代,紙也好,墨也好,已經(jīng)釀出藥性。讀書時每每要用手指蘸了口水去翻動,不知不覺中文毒就上了身。天長日久,男人的陽性蔫了,勉強(qiáng)將種子下到女人身子里也很難生出肉芽。那些能上雪家說話的人都勸他們:少讀幾本書,天門口的孔圣人還得由他們來做,書中顏如玉再好,不如懷抱嬌嫩女子實在。雪家人喜愛詩書,就連自己家開的綢布店也取了一個有聲有色的店名:新絲響。生意是雪家的,量體裁衣等具體事情全由兩個伙計做??恐I賣花色綢緞和粗細(xì)布料,雪家男人不用上山打獵下水耕種,女人不用清潔漿洗喂豬放牛。因為羨慕這種日子,一直沒有生出男丁的雪大爹在四十歲那年添了根香火后,不是初一,就是十五,屋里總也斷不了主動上門提親的人。隨著雪茄長得一年比一年英俊,雪大爹和雪大奶的口風(fēng)越收越緊。這一拖就是十六年,接著又拖到第十七年。在雪茄去武漢求學(xué)的這一年里,提親的人當(dāng)中,被雪大爹好言拒絕的有三家,雪大奶沒看上眼的有五家。因為戰(zhàn)亂,雪茄中斷學(xué)業(yè)回到家里,那些有心將女兒嫁過來的人家像是邀約了,忽然都不再提這事,紛紛拭目以待,要看雪家兒男,到底是娶金枝玉葉還是癩痢婆娘。雪大爹不理這些,他自己也是三十歲時才娶上雪大奶的。雪大奶是雪家人敢于等待的最好理由。
阿彩的到來,幾乎使這理由錦上添花。
那一陣正是小雪節(jié)前后,窮人家也還有半缸新打下來的稻谷??床坏介_春就要餓飯的日子,不管貧窮與富足,大家的心情都一樣好,三三兩兩湊在一起蹲在街邊七嘴八舌地挖古。杭家四兄弟中的老二將左手的拇指與食指做了一只扁扁的圓圈,又將右手食指伸直了,插進(jìn)去來回抽動著,問那像大人一樣兩只眼睛發(fā)直的杭九楓,是不是想同阿彩如此這般。杭九楓對自己的二父也不客氣,當(dāng)即用那嫩嫩的嗓音警告他,不許在阿彩身上打歪主意。好像阿彩已經(jīng)是他的女人了。挖古的人見了好不開心。
雪家人平常不愛在街上挖古,阿彩一來,他們就變了,大白天里也像做夢,見人就說:“哪來這樣的奇事!真沒想到!真沒想到哇!”在其他人聽來,第一句沒想到當(dāng)然是指那個眼睛上長著心鉤鉤的陌生女子阿彩,第二句沒想到則是指同阿彩一起換了歸屬的燦爛錢財。這些人也一樣地吃驚,天上往下落財喜的事誰能想得到!錢財是太陽,天下萬物只要靠上它,馬上能變得亮麗堂皇。如此好東西,除了惦記,并沒有太多好說的。面對錢財就像面對太陽,全部意義明擺在那兒:冬天的太陽比仿佛沒長皮的女子還溫柔誘人。到了夏天,太陽就不能用人來比。那種動不動就將人身上曬出膿皰來的勁頭,簡直就是脊背上長了十二根大刺、還將本應(yīng)長毛的地方全都長成短刺的刺猬,餓了三天的獵狗見了它也只能吐著舌頭聞聞氣味。女人就不一樣了。女人是月亮,生下來就要給人看、給人說。一襲黑幕帶來鋪天蓋地的夜晚,乘著月亮獨自從頭頂款款走過,誰心里沒有產(chǎn)生過想去高山之上踮起腳來摸一摸的念頭?阿彩領(lǐng)著自己身上所有的細(xì)皮嫩肉,在小街正中的石板路上邁著蓮花碎步,一看就是從南方來的。只有南方的雨才弄不皺